(下)
讲完故事，胖子轻松了许多，原来十八年所有的委屈也不过简短的几分钟就可以结束，放下也不过是心里忽生的一念。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平静的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昏暗的灯光投在男人身上，此时看去，他的身影已不在挺拔，双鬓也露出些许白发，眼神像散沙，在黑夜里游离。良久，他抬起手，本欲放在胖子的肩头，却停在空中，又慢慢垂下了，转过身去，“你恨你的父亲吗？”
“……之前恨过，现在……已经不恨了。他是英雄，却用自己的一生成就了一次英勇，太累了，该退休了。我现在长大了，也想当英雄，而我觉得英雄不只是保家卫国，维护正义，勇敢无畏，更是要保全自己，只有先保全了自己才能去保护别人。英雄不只是可以保护别人，也是一次次的战胜自我。你一个人对付我们三个歹徒，你是英雄；而现在我已经战胜了自己，所以我也是英雄，而且凭直觉，我觉得不会杀我，对不对？ 胖子平静的望着男人的有些萧瑟的背影，莫名的想要靠近。
男人转身，沁水的目光映着胖子从容的脸。他松开手，枪从手中脱落，手的拍在胖子的肩上，语重深长道“孩子，记住!你是英雄!但英雄是为正义而生的，以后不管怎样，都不要干违法的事，这不仅仅会毁了你的一生，而且还会伤害你的亲人啊！”
望着眼前的孩子，往事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
那是十八年前的冬天，他在S市一个工地开工程车，辛辛苦苦了一年，到了年底，老板却卷钱跑了。工地上一百多个工友，一年的血汗化为乌有，过年回家，成了他们心里难以启齿的无奈。
结婚快十年了，妻子一直不孕，他们花尽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四处求医，才终于怀上了。妻子快要临产了，还等着他拿钱回去。经过再三考虑，他想着先找一个零活，挣点快钱寄回家去应急。
那天，一个老乡打电话给他，让他去市郊一个木器厂做活儿。他坐上了公交车，不一会儿就看到一个人鬼鬼祟祟的，原来在偷前座女人的钱包。那个女人打扮时尚，领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看起来应该是有钱人。
他从旁边拽拽女人的衣服想要提醒她，没想到那个女人扭过头甩手就是一耳光，当着所有人面用最极其刻薄的语言骂他。
“流氓，人渣，穷鬼，外地人，滚出这个城市……”一车的乘客不明所以也都一起辱骂起来，那些话像无数支箭刺中他的心里，他脆弱的尊严被撕得粉碎，他所有的解释无力的隐没在众人的口水里。
小偷得了手冲他笑了笑，下了车。他奋力推开人群，也跟着下了车，只有追回钱包，才给向所有人证明他不是流氓！
小偷看到他，跑的飞快，他也紧追不舍。结果他追进了一个死胡同里，小偷突然拔出匕首向他冲来，他也很害怕，逃跑已经来不及了，于是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玻璃，进行防卫。
小偷只顾往前冲，没看脚下，不小心踩到了空啤酒瓶，脚下一滑，朝自己扑了过来。他手里的玻璃茬不偏不斜的插进他的脖颈，小偷惨叫着倒在地，鲜血像泉水般汩汩涌出……
“老婆，我爱你……我……我工作忙……可能暂时回不去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和宝宝……”
“老公，你今天说话怎么奇奇怪怪的？生病了吗？你也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忙就别回来了，我和宝宝你就放心吧……”
……那是他最后一次听到妻子的声音，电话挂断了，冰冷的手铐戴在他的手腕上……
后来他才从别人口中得知，那个小偷也是生活所迫。他的父亲因为糖尿病眼睛失明又瘫痪在床，母亲患了绝症，每天痛苦不已。而他所在的厂子在一年前倒闭了，只能靠打零工赚钱，可那点钱对于那样一个家庭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
母亲每天晚上被病痛折磨的不能入睡，他想给母亲买一些止疼的药剂，减少母亲的痛苦。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行窃，可是却搭上了性命。
他死后的第三天，他的母亲也死了，而他的父亲，在两个月后，被人发现死在家中，尸体已经腐烂了。
因为他的事件受到媒体的关注报道，在社会上引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关于“英雄”和“罪犯”的讨论，而他还是他，一个杀人犯。
后来有一天，那个丢了钱包的女人去狱中看了他，她说“对不起！那天错怪你了！那些钱是我儿子以前的压岁钱，那天我带着他要去把钱捐给一个双目失明，急需用钱做手术的孩子，没想到却发生了那样的事。谢谢你！替我找了回来，如果知道会害了你，那我宁可那些钱无声无息的丢了……”
如果那天在车上，女人明白他的用意，没有那一场辱骂，结果会怎样？如果他做一个漠视的旁观者，不去理会，让事情顺其发展，会不会是最好的结果?如果小偷早知道会丧命，会还会不会去冒险？
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已知的如果可以改变，只有未知的结果需要承担，人无法选择生，只能承担生所带来的一切结果。当一个个结果被解码，生命走向尽头，人们希望如果有来生，希望另一番情景，但结果还是身不由己的化成了灰，再变成另一种物质其中的一份子。
他的妻子，小偷的父母，他们都身不由己的成了承担结果的人。这些年，他一直活在深深的忏悔中，他暗自发誓，走出监狱后一定要好好做人！减轻自己的罪恶。
十八年了，母亲只带着儿子去牢里看过他一次。那时候儿子三岁，瘦小的像只猴子，怯生生的藏在奶奶怀里，偷偷看他，却始终不喊他爸爸，母亲也只能无奈的叹息。
临走时，母亲让他在里面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出来，尽一个父亲的责任。看着枯瘦佝偻的母亲领着瘦弱的儿子远去的背影，他扑通跪在地上，心里如同被一刀刀凌迟。
本来二十三年的刑期，因为他的良好表现提前释放了。他出来了，回到了阔别已久又完全陌生的城市，没有回家，想着先找一份工作稳定下来再回家。可像他这种坐过牢的人哪有那么容易找工作，游游荡荡好几个月，一天，以前的一个狱友联系上了他，说自己承包了一辆出租车，需要一个夜班司机，他就去了。
晚上刚刚交接完班，准备拉活儿。他忽然看到一个孕妇倒在公交站台上。他脑中不停的浮现出了妻子怀孕时的样子，那是他心里最深的痛。他顾不上许多，赶紧抱孕妇上了车，送到了最近一家医院，一直等到孕妇的家人赶到才离开。
当他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哭了，如果他的妻子当时能像那个女人一样被人救起该多好，他无法救自己的妻子却救了别人。如果妻子知道，也一定会赞同他的做法。
当他送一个乘客开车经过这里的时候，无意中看到几个黑影在街角鬼鬼祟祟，凭直觉这几人恐怕是要干坏事。所以他开车一直在这附近转悠，怕万一出事不敢走远。
但如果出了事再来帮忙恐怕为时已晚，对付这些流氓混混，以他在狱中的经验就是只有震慑住他们，让他们从心里屈服了，以后才不敢再出来惹事。
于是他就把自己当成了鱼饵，下车的时候，又瞅见了那把同事给他儿子买的玩具手枪，便随手装进了口袋，没想到还派上了用场……
“大叔，我知道错了！我错了！你打我吧！”
这个称呼，让男人笑出了泪水，他苦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走！我送你回家！”
“啊……”胖子僵直的站在原地，惊愕的合不拢嘴。
“快走啊！上车！”男人大步流星的朝出租车走去。
“你……是出租车司机？”
“这不挺聪明的嘛？”
“嘿嘿……嘿嘿……”
胖子乐呵呵的跟了上去，脸像一张大月饼，显得又圆又喜态。
马路对面的两双眼睛已经观察他们许久，看胖子跟男人走了惊的目瞪口呆，“猪头!猪头!”他们大声喊着朝胖子挥着手。
“大叔，要不然也带上他们吧，其实他们也不坏……”
“他们？我会让专车送送他们。”男人发动了汽车，坏笑着瞅了一眼胖子，一踩油门，出租车驶进了黑夜里。
“专车？嘿嘿……你说的不会是警车吧”
“哈哈哈哈……”爽朗的笑声在车厢中回荡。
“叔！你知道世界上最高的动物是什么吗？”
“当然是猪了！珠穆朗玛峰，猪可是排在第一的，哈哈……现在我觉得最聪明的动物也是猪。”
“嘿嘿……我也觉得……”
“诶？你不结巴了……”
“是啊！我不结巴了，嘿嘿……嘿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