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不想出门啊,特别是在这样冷的天,窝在家里,白天坐在阳台上晒晒太阳,翻翻闲书,弄弄阳台上的花草,看看放眼即是的风景。晚上蜷缩在沙发里,开着温度适中的暖气,看一两部喜爱的电影,然后泡个热水澡,躺在宽大舒适的床上,做个岁月静好的梦。多么闲适的生活。时光好像也为我慢下来。只是,当我对镜凝视脸上新添的皱褶时,内心就会惶恐不安起来。
该出发了,该出发了……
我被自己催促着买了这硬卧车厢的上铺,像蜗牛一样蜷缩在这里,受着狭窄空间的压迫,被眼前刺眼的灯光直射得睁不开眼睛。空调的热气也都蓄积在这里,把这里变成了氧气稀薄的蒸汽房,让我感到呼吸困难。我的脸好像在发着高烧,额头也不停地冒着汗,毛衣的高领紧箍着脖子,被汗水浸湿后,越箍越紧,越箍越紧,难受极了。但是我的内心似乎得到了一份安宁。
不考虑出发的目的和意义,只要在路上,就与时间同步,留下生命运行的轨迹,以此证明自己活着的意义。
瞧,这份安宁真是荒谬绝伦,幼稚可笑。
我一边不停地拉扯着毛衣的高领,给脖子松绑散热,一边跟我的邻铺唠叨。
她是一位高个子时尚女郎。在候车厅等车的时我就注意到她:披着一头浅黄色的长头,戴着一顶大红色的鸭舌帽,围着一条黑色的围巾,穿着深蓝色的长款羽绒服和黑色的打底裤,脚上是白色的裏脚短靴。多么标新立异的混搭。换在任何人的身上,都会被认为是神经不正常人的搭配。但在她身上却像是变了魔法一样统一成为一种夺人眼球的时尚。
她那张脸也绝对说不上精致漂亮,眉毛、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单拎出来看,都很平常。但正如她的穿着打扮,它们奇妙地组合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让人看了就能够留下深刻的印象。
唯一令人遗憾的是,她弱施粉黛的淡妆没能掩盖住从她光彩夺目的外表下面散发出来的疲惫。这倒为她增添了一些神秘色彩,让注意她的人忍不住有这样那样的猜想。
我在看到她的时候,觉得她不应该出现这种老破烂差的老火车站,而应该坐在与她的气质相搭配的候机室,或者别的什么更高端的出行场所。但谁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选择乘坐这种环境不算太好,又消耗光荫的慢速火车呢?而且居然也睡在这硬卧车厢的上铺,与我为邻。
她在我把那只装着衣物的黑色行李袋扔上床时,伸手接了一把。如果不是她一掠而起的伸手敏捷,那袋子就会掉下来,砸到我的头上。我跟她说了一声谢谢。她冲着我莞尔一笑。我们就这样成为在旅途中相识的熟人。
像所有结伴同行的旅人一样,我们先介绍自己来自哪里,去向何方。接着又聊了自己定居城市的一些风土人情和近几年的发展变化,还天南地北地闲扯了一些别的话题。可以说是相聊甚欢。于是,我就有些忘乎所以,忘了我们才刚刚认识,把她当成相识多年的朋友,信马由疆地把话题扯到自己头上,跟她唠唠叨叨地宣泄我的情绪。
在我唠唠叨叨的时候,她倒表现得不是那么反感,像一名舞蹈演员一样双腿横劈着叉,低头弯腰地坐在床上,脱下她头上那顶大红色的鸭舌帽,解下脖子上的黑色围巾,扭腰转向身后,把帽子和围巾挂在床铺内侧壁的挂钩上。接着又脱下身上那件蓝色的羽绒服,把它叠放在枕头上。她做这一切完全没有受到狭小空间的阻碍,就像在空旷的草原上舞蹈一样,腰身肢体灵动自如,动作轻盈优美。听我唠叨完,她还朝我莞尔一笑,给我做了一个脱掉毛衣的示范动作。然后,她收了双腿,十分优雅地仰躺在床上,伸直右手,像拂过琴弦一样在火车顶板上抚过后,凝神静气地看着火车顶板的某处发着呆。
她就这样突然不再跟我说话了。她的一言不发,让这本来狭小的空间更是狭窄,眼前的灯光也更刺眼了,空调的温度在直线飚升,空气中的氧气越来越稀薄。最可恶的是紧箍我脖子的毛衣高领,它此时也趁人之,变成了一双有力的大手死死地钳制着我的脖子。我挣扎着脱掉毛衣,把我的脖子从高领中解救出来。但我的呼吸并没有得到改善,变得通畅。
问题就出在刚才那翻话里。我暗自猜测。那些毫无意义的唠唠叨叨,把一个浅薄无知,又无所事事的我和盘托出在她面前,让她觉得再跟我这样的人说一句话都觉得多余。真是愚蠢啊,自己出卖了自己。好在挨过三个小时后,我就下车转去别的途中,我和她又会成为再也不相见的陌生人。我们很快都会成为彼此的过去,然后沉入岁月的河底,再也不会被彼此想起。我这样宽慰着自己。我的邻铺却在这个时候向我递过来一只插在她手机上的白色耳机,示意我戴上。
我戴上耳机,一首非常好听的歌通过那根细线传导到我耳里:
一只落单的孤雁,飞行在重山峻岭。刚刚经历一场风暴,现在黑夜又来临。未飞的旅途还有多远?何时能飞到那个地方……
没有悬念,歌是她唱的。她说曲也是她谱的,词也是她填的。我说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从在候车厅看到她的那一刻起,所有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我都不会认为那是什么传奇。她朝我莞尔一笑,给我讲述了她的故事。
她是一名歌手。几年前,在平台选秀中冲出重围,夺得冠军。但时运不济,更准确地说是性格使然,让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借助东风一炮走红。这些年,她一直孤行独闯,天南海北地接活,一直给人当助演,一直唱别人不想唱的夜场,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为将来有一天能登上自己的主唱舞台而坚持。她定居在南方的某个城市,却很少回家。因为每一次回家停歇,都会让她感到焦虑不安。她希望自己一直在出发的路上。这次出来,她连续出演了一个星期的夜场。她可以坐两三小时的飞机,回家休息。但她买了这耗时一天一夜的慢车卧铺,希望在这拉长的旅途中接到演出的机会,在途中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