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南方的一个小镇,那是一个粮票还未废除的时代,1984年,我五岁,模糊的记忆中只记得又小又黑的瓦房与香郁的鸡蛋蘑菇汤,还有黝黑的手掌,不论是父母还是已不记得名字的乡邻。
再长大些,我从亲戚家里的一言半语里知道我的父亲以前是村里的秀才,在公社里干过一文半职。后来公社没了,也就回来种田。
那时我已经开始记事了,鸡蛋蘑菇汤的味道在我记忆里越来越浓,因为好些个月头没整么沾油心子了。
我那天在屋外跟母亲要着喝鸡蛋汤,母亲没搭理我,埋着头洗衣。小溪哗哗的流,打着坠下来的芋叶,我找了块大石头,就蹲那,鼻子一抽,哇啦啦地哭,哭到芋叶都没那么疼了,父亲从我身后走来说:“别哭,晚上和你妈去村头看电影,爸这就去买鸡蛋,明儿就有得吃。’’父亲温和的语气,又让小溪的哗哗声成了独响。
母亲可怜巴巴地看父亲,要说啥又堵了回去,我傻傻地以为母亲在怪父亲咋没对他那么好,瘦瘦的小脸向母亲摆了摆了笑。
1988年,奶奶进了棺材,我在家里批着麻衣,母亲和我一起向奶奶的遗像跪着,我听见屋外有声音,就往回探头,母亲把我的头拉回来,好好给你奶奶受着,我说,爸爸呢?我妈就抱着我,泪慢慢浸到了我头上,她说:你爸在跟大伙说把你奶奶埋哪。我记得那个晚上拉得很长,一直到月亮把我扯进梦里,母亲一直哭,我以为她是给奶奶没了,伤心着。我想父亲肯定跟亲戚讨论了很久,应为我记得月亮没影了,都听得到嘈杂的声音。
父亲终于进来了,不过只有一人,他跟我妈说,可以了,然后就一个人用推车送奶奶走了,我去屋外的时候,看见沙地上有两个洞,我顽皮,就高高兴兴地再那踩,母亲见了我就哭起来打我,没来由地又哭又打,不知怎的,当天就搬到村西头更烂的土屋里了,亲戚也很少来我家串门了。
1992年,家里日子过得有些景气了,一个月能喝两碗鸡蛋汤,我也去县城里上中学了,学校不发夏装,六月里我只能穿自己的破衣烂衫,我有个喜欢的女孩,她穿一件白裙子,可她总是看见我的烂衣服就离我远远的,我有时看她那样就又羞又耻,那个星期回村我只敢悄悄地跟月亮哭诉。把我的愿望向它讲诉。第二个星期父亲突然来了学校,托我的老师给我带了件白衬衫。我高兴坏了,直接就穿上它,向班里走去,我神气的佷,那个女生也不跑了,我还记得那是个很美的夕阳,教室里就只有我和她,我大胆地说,明天咱两一起回家呗,你也走红溪路,是不。她对我说好,我就大胆地说,你穿那件白裙子好吗?她羞红着脸跑开了教室。
第二天就在我要和他分离时,我依依不舍地回头望去,她美娉的白裙子旁有一个垃圾池,我又恨又气地看着它,我看到里面有个熟悉的人影,可突然那毁了一天最美好记忆的愤怒就涌上了头,往里扔了块石头,撒头就跑。
那天父亲佷迟才回到家,迟得我已睡着,第二天他还笑呵呵地问我衣服好不好看,我一个劲地说好看,他那不知怎得受伤的脖颈也向我点了头,说道‘‘喜欢就好。’’一直笑呵呵地看着我。
2004年,我找到了一个可爱的姑娘,佷快就要结婚了,她的家人突然增要两万块钱,一时急穷,向家里寻借,父亲得到消息后,第二天就赶来到我的城市,是个阴郁的下午,他在大巴车下见到了我,急匆匆地给了我一叠钞票,就对我说,家里赶上好时候了,生产社给辣椒定了个好价钱,我得早点回去,就不去你那坐了,他没给我回话的时间,就转头向远处走去,阴暗的天空下,他老得像一张旧报纸,有无数的褶皱,在不断地飘荡,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撕了。我终于发现他已经是那么苍老了,他好像发现了我,但没回头,只是向后摆了摆手。
2008年,父亲病重,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父亲骨子里是最喜欢雪,在他的映像里,雪有高尚的情操与品格,最重要的是,看似无情的白雪可以为来年带来丰厚的收成,这样的雪无论从精神还是物质上都可以滋养父亲贫瘠的土地与干渴的灵魂,他就在那样的一个冬天,抱着本要看护他却已经睡着的我,彻底地离开了。
2010年,我早已将母亲带去城市里颐养天年,这年冬天我回到已经有些陌生的小村,我们最初搬离的那个房子,已成了平整的公路,拿到这房子使用权的四叔靠拆迁赚了好些钱。我回到村西头的小破屋,妻子在我的帮助下生了火,我在柴堆下摸到了一本厚厚的本子,初以为这是自己当年的作业本,打开一看,却不是自己的字迹,哦,有父亲的名字,这是父亲的。原来是父亲的日记本,我有些惭愧,作为他唯一的儿子我竟不知他有日记本,懊恼催着我打开这本日记,昏黄的灯光下,我看清了那一行行工整的字迹。
1984年8月12日,庄稼还未割完,
今晚与儿子在地里看田,
他最喜欢我的故事,
总是可以安稳的入眠,看他的口水沾湿我的衣裳,
听那稻田里不绝的蛙鸣,
我望着星星,它们的光耀护佑着儿子与田地,
我便入眠了。
我不停地往下翻去。
1986年4月25日,我可爱的儿子啊,我可怜的儿子,妻子对我说我会惯坏
你,我知道你的同学每天都有牛奶和巧克力,可父亲却连鸡蛋汤都供不起与你,明日还要去亲戚家借点钱,待我最好的三叔都快受不了了,但日子总要向前走。
我多想站到当年自己的面前,我多想苛责还拥有父亲的自己。
1988年8月12日,我的老母亲在最美好的初夏永远地睡了过去,家里得买一口棺材,一块白碑,可已经没有亲戚再愿意给我借钱了,我赊了一口棺材,把村里人都叫了过来,大家都冷冷地看着我,我跪在了月光下的沙地,我甚至不争气地给哭了起来,四叔答应我借这最后一笔钱,但要把房子抵给他,我答应了,我自我这辈子没做坏事,为什么要被生活扼住咽喉。
我记起了那两个沙洞,我怎么可以在那上面撒欢,抬头望向昏黄的灯烛时,我才发甚没
了可以懊悔的对象
1992年6月28日,上周我听见儿子简单又朴素的愿望,我才发现已经一年没有给他买过衣服了,今日上县里卖辣椒的钱,可以买一件他最喜欢的白衬衫,希望他可以在同学里抬起头,莫要像我这样。
1992年7月5日,今天揽了一份好活计,就是不知哪个混球扔了块石头,肩头血出得厉害,今天的工费赔了一大半,路上看见一姑娘,我家那傻小子要是娶得到向她这样的就好了。
我抱着那本日记,泪流不止,我抱着近旁的妻子,说不出话来。
2004年9月5日,这苦日子终于要到头了,傻小子也有了着落了,希望他们别再过得那么艰难,会好的,都会变好的。
2007年,7月8日,身子不行了,不过也就那么回事,还记得当年读书时记过的一句话‘人吃土一辈,土吃人一回。’也就那么回事。
日记到这就停了,我擦干了泪水,向窗外看去,下雪了,我好像看见父亲在土地上对我说,雪这么大,来年会变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