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阿红被后面的人往前推了几步。她离小宝就只有短短两三步的距离了。
第一次这么靠近死人,地上还有那么多的血,阿红从开始的好奇变成恐惧。她想离开,但身后是一堵厚厚的人墙,她出不去,只好尽力地往后靠。
小宝站在池塘边,一个圆圆的脑袋从水里钻出来,对他喊:“小宝,快下来,水里可凉快了。”
小宝把衣服一脱,跳进池塘,在水里扑腾着。
“小强,水里真凉快。”
“小宝,水里面更凉快。”
“水里面,现在我就水里面啊。”
“不,你现在不在水里面。”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宝转过头,是小强。
“呵,小强,那你说我在哪里?”
“嘻嘻”小强咧嘴笑着,“小宝,我们还是来玩之前的游戏吧。”
“游戏?”
“是啊,就是我们一直在玩的那个游戏。这次换我来按你了。”
小宝看见了莲花在水底的根。
小宝从床上坐起来,摸摸额头,一手的汗水。他打开台灯,点上一支烟。
烟雾里,小宝想起了那个和尚。
“解铃还须系铃人”。
这句话在小宝脑海里翻腾了一夜。
小宝拿出手机往家里拨了电话。
电话是妈妈接的。
“小宝,这么早打电话,出什么事了吗?”电话那头是妈妈焦急的声音。
“没,妈,我就是想问您个事。”“什么事?”“以前和我游泳淹死的那个小孩是叫王阿强吧。”“大清早的,怎么问这么个晦气的事。”“妈,您就说到底是不是?”“是。”妈妈很不耐烦,“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想起问这个?”
小宝本想说这段时间连续做噩梦的事,但一想到妈妈这人迷信,知道了肯定要担心这担心那的,就撒了个谎:“昨天没事翻了翻老照片,突然想起来的。”小宝顿了顿,“妈,这个,有个事我想请您帮我。”“说吧。”“您看我离家远,回趟老家不方便,再说这马上要去广东了,以后就更不可能回去了。我就想着,您这段时间抽个空回趟老家给小强烧点纸。”
妈妈在电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语气悲伤:“唉,难得你也有心。那个娃娃啊,真是命苦。我有时候就在想如果不发生那事,现在那娃娃也该娶媳妇生娃了。”
听到妈妈在电话那头哀声叹气,小宝连忙安慰道:“妈,您也别难过了。那是命。”“小宝,唉,我只是······唉,算了,我这段时间抽个空回去一趟。”
小宝放下手机,走到窗边点上烟,呆呆地看着窗外。
小宝的沉思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是楼上的王阿强。
王阿强双手不自觉地来回摩擦着,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怎么不说话?有什么事还不好意思跟哥说的?”
“宝哥,我找了工作,就在南城新桥的工地那边。那边要求住集体集装箱,我这行李······”
“这叫什么事啊,还不好意思说呢。什么时候搬?”
“现在您有空吗?现在就行。”
小宝随王阿强上了五楼。
王阿强打开门,小宝跟着进去,客厅里还是空空的,跟上次看到的一样,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条凳子,而且摆放的位置几乎没变。小宝回忆起当年的自己虽然也对物质要求不高,但也没这般简朴——一个桌一张床几个凳就是过日子了。
突然的一阵风,小宝打了个哆嗦。他禁不住抱怨:“兄弟,你屋里东西太少啦,风都挡不住。”王阿强则是满脸疑惑:“我怎么没感觉。没风吧,您看,外面的树也没动啊。”顺着王阿强的手指往窗外看去,外面的树叶一动不动。
小宝心头一紧,噩梦里的情景又恰好在这个时候不自觉的在脑海里浮现。
小宝忽然感觉到脖子根有一股凉气。
他想和王阿强一起进入卧室,却被好意拦住,“宝哥,我自己把东西提出来就行,你在客厅里等会儿啊。”
卧室里传来王阿强翻箱倒柜的声音,小宝双手抱拳放在胸口,尽力不去回想梦里的情景,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大声催促王阿强快点,快点,再快点。
公交车上人不多,两人顺利的找到一排空位坐下,小宝坐在靠窗的一侧。
小宝双手捏得紧紧,一直盯着窗外。
街上的穿梭不止的人流让他感到平静。
窗户玻璃上闪现出一张微笑着的孩子的脸。
小宝笑了,一定是站在过道里的某个调皮的孩子照镜子玩。他转过来看,却发现过道里没有孩子。他又转过头看窗户,上面分明是一张孩子的脸,黝黑的眼睛弯弯,嘴巴裂开,笑。
小宝的心脏“通通”加速度地跳动,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得清楚,却在一个眨眼过后,发现玻璃上只有王阿强的一脸自恋。
当小宝转过头时,王阿强正脸朝着窗户玻璃,用手摆弄着头发。他看见小宝在看着自己,笑了笑,脸红红的,一脸尴尬,同时也察觉到小宝乌青的脸色。
“宝哥,你怎么了?脸色很差。”
小宝环顾四周,眼神闪烁,嘴唇动动,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宝哥,你怎么了?”
小宝摇摇头,闭上眼睛,头靠在椅背上,直到下车都没有说话。
到了南城新建的跨江大桥工地,王阿强很热情的招呼小宝去他的集装箱小家坐坐。
王阿强给小宝端来一杯水。
小宝喝了一口,马上吐出来,跟上次在王阿强的家喝的水一样,有股让人作呕的腥味。
“怎么了,宝哥?”王阿强很是疑惑。
“水有怪味。”
“哦,工地上嘛,可能是烧过几次的水。我尝尝。”王阿强拿过小宝手里的杯子,喝下一大口,眉头一皱,看着小宝:“宝哥,没味儿啊。”
看小宝一脸不相信的样子,王阿强忙说:“宝哥,我这人舌头不灵,觉得什么都是一个味。可能是杯子的问题,我给你重新倒一杯。”
接过新倒的水,小宝喝了一口,依旧有那股腥味,但他不好意思再抱怨,强忍地喝了一小口便放下了。
“宝哥,味道怎么样?”
“味道?”小宝心想难道是王阿强看出了他的不情愿。
“水、的、味、道。”王阿强一字一顿地说。
当小宝抬起头时,他看见王阿强正直直地盯着自己,嘴里重复着刚才那句话:“水、的、味、道。”
王阿强的眼睛睁得很大,大得就像马上就要把眼眶撑破一般,眼角的青筋暴出,整个脸显得有些变形。
“阿强,你没事吧。”小宝嗫嚅道。
“水、的、味、道。”王阿强依旧一字一顿地重复。
“阿强,你?”
王阿强奇怪的举止让小宝觉得害怕,他慌忙避开王阿强的眼睛,嗫嚅着:“哦,就是有股腥味。”
小宝几乎要尖叫出来。
因为他听到了对面男人嘴里发出的稚嫩的童声:“味道不错吧,你以前给我喝的,现在我也给你喝。这可是老师教的哦,好东西要分享。”
小宝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他一脸惊恐的看着王阿强,喘着粗气,声音却是颤抖的:“你,你。”
王阿强这时的表情却是惊讶的。他走过来蹲下想要扶起小宝,小宝却极力地躲避,“你别过来,你是他,你是他!”
王阿强双手停在半空,嘴巴微张,表情疑惑,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小宝突然这么怕他。
“宝哥,你怎么了?我是王阿强啊。”
不等王阿强反应过来,小宝已经跑出了集装箱小屋。
王阿强站在集装箱小屋门口,不解地望着小宝的背影。
阿红旁边站着几个老太太。她们的头凑在一块正窃窃私语,“我听人说那个小伙子像疯子似的乱跑,车子躲不及一下就撞上了。”“是精神病吗?”“还精神病呢,你没看见他在笑吗?肯定是撞着什么了,吓傻了。”“唉,真不知道是作了什么孽呢?”阿红凑过去,“是撞着什么了?”老太太们齐齐转过头看着她,表情阴深,不说话。
小宝一进家门就把房间里所有的灯打开。在数百瓦数的笼罩下,小宝心里稍微平静了些。
他反复回忆起白天的事,不断安慰着自己肯定是多疑了:公交车上的小孩肯定路上某个小孩的影子,因为光学作用,自己看花了眼;王阿强肯定是在开玩笑,他后来不是还主动要扶我吗。唉,应该是这段时间的噩梦让神经变紧张了,多休息就对了。呵呵,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鬼呢?
虽然自我安慰让小宝的心里平静了不少,但他还是往家里拨了电话。
“妈,你给小强烧纸钱没有?”妈妈的回答却让小宝刚刚自我安慰取得效果瞬间消失,“埋那娃娃的地被征用了,所有埋在那里的坟都得迁走,我又问了娃娃的新坟在哪儿,那些人都说不知道,说是娃娃的家里人都没管这事。唉,尸骨可能被挖地的人随便丢在哪儿了吧。”
挂了电话,小宝尽力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些事,但是他的大脑神经还是止不住地运作:尸骨暴露,寻仇,梦,风,水,影子,声音,还有那个同名同姓同地的王阿强。
小宝从来没这么厌恶自己敏捷的逻辑思维能力和爱看恐怖片的爱好。他抱住脑袋“啊啊啊”大叫,希望用声音去阻止大脑的思维活动。
有人敲门。
小宝发自心底感谢这位敲门的人,要不是他及时出现,也许自己会被自己的想象力给折磨死。
开门,是王阿强,他手里提着一袋苹果。
看着面如死灰的小宝,王阿强明白小宝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他把苹果袋提到小宝手边,“宝哥,白天我看你有点不对劲,实在不放心,就过来看看你。”
小宝心里是不欢迎王阿强的,尽管刚刚在大脑里构建出的整个逻辑事件只是想象,但王阿强到来是这个事件的开端却是事实。
小宝下意识地挡了一下王阿强的苹果袋,但脑海里的一个闪念使他决定让王阿强进屋。
他惨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阿强,对不起应该是我。进来吧。”
“阿强,你是你是华村的,但我怎么不知道你?”
王阿强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搞迷糊了,“宝哥,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难道你不相信我是你老乡?很正常,你比我年龄大,我出身的时候你差不多搬城里了,怎么会知道我?”
“那你为什么叫王阿强?”
“宝哥,你今天真奇怪。我姓王,字辈阿,名强,就叫王阿强了。名字是我爸妈取的,我又做不了主。”王阿强显得有些不耐烦,“宝哥,没什么事,我干脆先走了。”
小宝厉声喝住正欲离开的王阿强:“我没叫你走,你走什么?我问你,你们家还有人叫这个名字吗?”
“宝哥,你今天是怎么了?没啦,没啦。我们家族按字辈取哪些名是祖宗早安排好了的,一个萝卜一个坑。”
小宝笑了,果然只是个巧合而已,要怪就怪自己想象力太丰富了。小强啊,小强,你就好好安息吧。
王阿强却转过头,往浴室的方向看去,“宝哥,你浴室里有声音,像是漏水了。”
两人一同走进浴室,原来是淋浴头的水管裂开了,浴缸里已是一小缸水,小宝弯下腰准备把浴缸流水盖揭开。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小宝一定选择会乖乖地呆在客厅里,哪儿都不去。
“小宝,我们来玩吧。”他听到从他身后传来的稚嫩的童声。
他感觉到一双大手抓住了自己的头。他甚至听到了自己颅骨开裂的声音。
他看见了莲花在水底的根。
他以为自己是在森林里,因为这里有无数根直立的树干,树干之间有无数只动物跑来跑去。他被迷住了。他双手滑动,想进森林一看究竟。
可就在一眨眼过后,森林不见了,他发现自己其实是在水里。
他开始拼命地挣扎。
他感觉自己头上的手好像松开了。他使劲滑动双手努力向上游,身子却在往下沉。
不要,不要,我不要就这样死,他在心里呐喊道。
他使出了平生最后一丝力气。
他成功了。
他钻出了水面。
“嘻嘻嘻嘻”他听到他身后的孩子在笑,“小宝,我们再玩一次吧。”
“可你已经死了啊。我不会和······”
他的嘴唇停止运动,因为他感觉到这里已经有十个尖尖的硬物插进了自己的颅骨。
不!
“宝哥,醒醒,醒醒。”当小宝醒来,他看见王阿强一张焦急的脸。
“宝哥,你可醒了。你栽进浴缸里啦,我拉了你拉了好久呢。”见小宝醒了,王阿强松了口气,“走,我扶你去卧室休息。”
五分钟后,王阿强却奔跑在大街上,手放在嘴边:“宝哥,宝哥。”
因为就在他刚把小宝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时,小宝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一下把自己推到地上,跑了出去,等他挣扎着站起来跑到楼下时,小宝早已不见踪影。
阿红被一股力气推开,一个20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从她身旁走过,停在警察旁边。小伙子眼眶湿润,小声地对警察说着什么。警察没说话,只是拍拍他的肩膀。
一个面包车驶过来,上面贴着“顺城殡仪馆”的标志,车上下来两个面色铁青的人,年轻小伙子和他们一起把地上的人抬进面包车里就一起离开了。
警察开始招呼围观的人赶紧散开。
阿红跟着人群散开了。她向前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过头去看那滩血迹。
一个浑身光溜溜的、湿漉漉的孩子正站在血迹上,裂开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