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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到曾国藩后人的短命,锺先生也是侃侃不已,说他的曾孙女,南京博物院院长曾昭燏,和曾孙,湖南大学机电系主任曾昭权,都是跳楼自杀的,因为不愿意批判曾国藩。
“要是我,就绝对不会自杀。自杀干什么呢?不肯批判,又不会枪毙你,顶多说你思想落后嘛,你承认就是。留着这条命,可以看好多书,做好多事噻。”
恐怕只有经历过绝对黑暗,在黑暗中生存了八年之久的人,才可以说自己不怕黑吧。他说的这个“又不会枪毙你”,是有被枪管顶着脊背的坚硬感的。
跟他一起坐牢的人当中就有自杀的,因为受不了没有社会地位,受不了没完没了的批斗和人格侮辱。极度苦闷的时候,他也跟锺先生谈过,先生劝他,好比是黑夜,总会有天亮的一天,熬一下,等一下,不要走绝路。劝了很久,但对方还是没能熬到天亮。
锺先生自己,是在足以让人自杀的环境中读完了《二十四史》,与周作人通信,收集上百种清朝官员出使西欧的笔记,所以刚从监狱出来,便能着手编辑出版“走向世界丛书”,这种无缝对接,正源于他强悍的生命力,以及在此基础上所做的积极准备。
最开始被划右派的时候,他是觉得很委屈的,认为自己只是在提意见,并没有要反对什么。但是他迅速转变思路,接受指控,把所有负面的压力——不发工资也好,干体力活也好,遭白眼也好,都转化为战斗力。他当时的信念就是:一定要活下去,尽可能长久地活下去。
“现在看,这两条都做到了。”
他是坚决的“不动派”,手握最大的论据是乌龟,这种最长寿的动物,刚好是以不动著称的。从能量守恒来看,他是对的。当然,我认为真正起作用的,还是基因。他的父母都是高寿,他今年八十九岁,哥哥和两个姐姐都仍然在世。所以他理直气壮地不运动,觉得如果为了延长寿命而去苦苦锻炼,在时间上划不来。
他对于人的最高要求就是“身心健康”,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他认为他做的事,没有什么了不起,都是些笨功夫,大多数人都可以做,只不过很多人不愿意做,或者是想做但坐不住,而他能够出一些成绩,也得益于长寿。
“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噻。”
大约因为接了老朋友的电话,他显得特别高兴,像个孩子一样,语速更比平时快,神采飞扬,脸上的肌肉不断堆出笑纹,眼睛眯起来,下巴上松弛的皮肤也收了上去。一直聊到快十一点,他还有滔滔之势。我们起身告辞,也请他早点休息,他满不在乎地说:我还要做个一小时的事,到十二点再睡。我想起“一条”来他家拍视频的时候,他连续一个人讲六小时,拒绝中场休息,“搞完算哒”,让轮番上阵的年轻人叹为观止。
美国积极心理学创始人马丁·塞利格曼分析了幸福的内涵,包括:积极的情绪、投入生活、良好的人际关系、做有意义的事、获得成就感,并指出幸福可以通过练习得到。
这天晚上,锺先生的幸福感溢于言表,我默默地想,上述五条,他可是一条都不拉呀。这个从来不知道头晕头痛为何物的人,这个快九十岁但是反应比年轻人还快的人,这个中风三次,八十岁上还曾经脑溢血,但思维和记忆力都没有丝毫衰退的人,他的幸福首先来自,不管怎样,一定要活下去,尽可能长久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