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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浪在平原上起伏,如同大地缓慢而深沉的呼吸。老人站在田埂上,像是从黄土里生长出的一截老树根。他弯腰抓起一把土,土粒从指缝间簌簌滑落,风立刻卷走了它们。土地沉默地铺展着,灰黄苍茫,仿佛亘古以来就未曾改变过,又似乎每一寸都刻满了无声的隐语。
老人的手掌,摊开来就是一本无字的农书。那上面沟壑纵横,裂着永远也洗不净的泥土的纹路。这双手如何驯服倔强的犁铧,如何把一粒粒干瘪的麦种按进土地的胸膛,又如何于酷烈的正午,在滚烫的锄柄上留下汗水的印记。然而,他所有的劳作都像风掠过麦稍。麦子黄了又青,青了又黄,他的手心却始终空空,既无长久的喜悦,也无深切的哀伤。麦浪翻滚是他的四季,土地沉默是他的语言。他的皱纹里藏着的不是岁月的艰辛,而是平原风沙刻下的、无悲无喜的年轮。
他有一口深褐色的瓦罐,常年蹲在灶房的角落,落满灰尘。那里面没有存粮,也没有积蓄,只装着些零碎物件:一枚锈得看不出齿痕的旧铜钥匙,几块形状奇异的土坷垃,甚至还有他孙子儿时脱落的一颗乳牙。它们无声无息地躺在罐底,如同沉入时间的深潭。家人好奇地问他,那钥匙能打开什么?他浑浊的眼睛望向门外无垠的田野,摇摇头:“能开的门,早就不在了。” 他的话语轻飘飘的,像被风揉碎的草屑,落地便没了踪影。他的珍藏,如同他的一生,似乎总在指向某种空无。
麦收时节,平原被一种巨大的喧嚣吞没。联合收割机轰鸣着驶过,麦芒的金屑漫天飞舞,浓烈得呛人的麦香塞满了空气的每一个角落。人们脸上刻着疲惫与短暂的喜悦。老人却蹲在田垄尽头,背对着喧闹的金色海洋,用一块磨石,一下下打磨着一把生了厚厚红锈的镰刀刃口。新麦的气息拂过他的白发,他连头都没抬一下。新麦入仓的喜悦于他,竟不如手底这把早已失去用武之地的旧镰刀。
后来,老人病倒了。他的身体像被虫蛀空的麦秆,迅速干瘪下去。他躺在那张小床上,目光越过低矮的窗棂,长久地投向那片他耗尽气力的田野。麦子早已收割干净,土地坦露出它沉默而疲惫的胸膛,只有几根遗落的麦秸在风里打旋。他的嘴唇翕动着,家人以为他有什么遗言要交代,慌忙凑近。只听见他极其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游丝般飘散:“地……该歇歇了……” 他枯枝般的手指在粗糙的土布被面上徒劳地抓挠了几下,仿佛想攥住什么,又仿佛只是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形的泥土。他最终什么也没能抓住,手颓然松开,如同秋后失去最后气力的枯叶。
出殡那日,风很大。纸钱被卷上半空,又纷纷扬扬落下,像一场不合时宜的灰雪。唢呐凄厉的调子撕裂了平原固有的沉寂,送葬的队伍在黄土路上拖出长长的影子。棺木沉入新掘的墓穴,泥土覆盖上去,很快便抹平了所有痕迹。人们用铁锹拍实坟头的土,动作熟练而漠然。新翻起的土堆,在广袤的平原上,微小得如同一粒被偶然翻出的、微不足道的土坷垃。
葬礼结束,人群散去。风掠过空旷的田野,发出空旷的呜咽。夕阳熔金,把无边的土地和坟头都染成一种悲怆的赤铜色。老人一生匍匐其上、与之融为一体的土地,此刻正沉默地接纳了他。他那些零碎而莫名的珍藏,连同他劳作一生的印记,最终都像他坟头的土一样,被风吹平,被时光稀释,重归这无边无际的沉默的灰黄。
老人最终成了土地的一部分。他毕生与土地角力,汗滴砸进土里,脚印烙在土上,最终却被土地温柔而无言地收回。他像一粒被土地遗忘又最终认领的种子。他的劳作,他的珍藏,他磨亮的旧镰刀,他磨秃的锄头,甚至他坟头的新土,都不过是平原巨大呼吸里的一丝微颤。风过处,麦浪翻滚如昨,地平线延伸如昨,一切痕迹都被这永恒的灰黄悄然抹平,如同麦粒落入仓廪的缝隙,再无迹可寻。
平原依旧。麦子依旧是青了又黄,黄了又青。风过处,千万株麦穗低垂如忏悔,又像是在对这片无垠的沉默,做着无始无终的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