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17日 星期二 晴
今天喝多了，想起了个事情！
1
“我想死！”
静谧黄昏的办公室里，临近下班，正在焦急处理报表的老吴，被我突兀的一句话吓了一跳。
办公室没有旁人，我透过办公间的玻璃隔板，平静的望着他，然后一字一句的说到。
“我都想好了，跳楼！”
老吴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回了下头。
“小董，别跟吴哥开玩笑。”
“没玩笑，就在这，在大厦楼顶。晚上十一点，楼里没有闲人。大厦老旧摄像不多，唯一的好处就是楼还算高，就算摔不死，等人发现尸体估计血也早凉了。”
“跟吴哥闹呢是不？”老吴假笑着，笑声中流露出尴尬，最后的几个字甚至有些颤抖得变了音。他的瞳孔骤然收缩，透出不安。
四月中旬的南方开始闷热起来，公司为了省点钱，空调不舍得开。暴晒一天的太阳，在落山之前疯狂释放最后的光芒，穿过玻璃，老吴额头隐隐显现的汗珠被折射的格外刺眼。
我面无表情的继续望着他，平静的几分钟里，他在焦急等待我的回答。而我却饶有兴趣的数了数他脸上的汗水。看着他日渐严重的黑眼圈，布满血丝的双眼，不难想象他估计好几天都没睡好。
怕他等急了，我咧嘴一笑打趣他说。
“吴哥，我是和你开玩笑呢！”
说完我立刻恢复平静，不再理他只顾自己双眼出神的发呆。
老吴可能被我的莫名其妙搞得心里发毛，讪笑着安慰着我，就怕我情绪再有大波动似的。
“唉唉，小董，不带这样的啊，以后别开这种玩笑啊，你哥我年龄大了……”
老吴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双眼。
“我说我们啊，最近加班是有点多啊，还是老了啊，身体不如从前了，最近家里事也多……唉！”
老吴伸了个懒腰，自顾自的叹了口气。
我看了看时间，开始起身收拾随身物品，对老吴说：“吴哥，晚上一起吃个饭吧……可能，是最后一顿了。”
老吴又是一呆，连忙起身匆忙拾掇下桌面，夹起破旧的公文包，快步跟上想叫住我。
“又跟哥开玩笑呢？你这孩子……晚上我请，等会我先给你嫂子去个电话，晚上咱俩不醉不归……”
2
老吴是东北人，大学刚毕业为了女友来到了南方。起初换了好几份工作就想多挣钱，只希望女友的父母能同意把女儿交到他手上。
老吴并不老，今年才三十六，只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奔劳让他比同龄人多一些沧桑感。最近家里频频出现烦心事，徒增了忧愁，连鬓角也渐渐发白。父母得了大病又远在家乡，每月的医药费不少，刚满一岁的孩子也是个销金窟，更别提现在公司业务繁重效益又不好，让老吴已经入不敷出。唯一让他倍感欣慰的事，如今的老婆依然像恋爱时那样漂亮。但他又苦恼，孩子没有继承他任何的优缺点，仿佛一个陌生面孔，眉眼间只有一些媳妇的影子。
我们吃的路边烧烤，从七点吃到十点多，周桌已经换了三波人，只有我俩还在喝。小城市的好处就在于人少，夜晚格外清净。我们闲聊几句就碰一次杯，到后来越喝越激动，碰杯的频率加快，两箱啤酒已经见底。期间除了交替上了几次厕所，就只剩下我听他絮叨他的往事，伴着夜晚的寂静，他的微微哽咽声格外清晰又渗人。
“所以说啊，男人是什么……”老吴打了个酸臭的酒嗝，口齿不清的继续说：“男人就是责任，再大的重担也要担起。”
酒壮怂人胆是对的，平常不见老吴话这么多。酒精的作用下，面前的他满面红润，就刚才还打了个电话给老婆，夹杂着一些骂街，并高声叫嚷着。
他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我也有些微醉，提前去把账单结掉，回来搀起了老吴。
一阵冷风吹来，我清醒了不少，刚叫了辆出租准备送老吴回家。谁知他两步路不到，就扶起树吐了起来，司机师傅见情形不妙，一脚油门就跑了。
哇哇吐了半天，老吴似乎也清醒了一些，月光打在树叶上，映下来的影子盖住了我们两人。我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向天上望去。
月色真好，该去跳楼了。
我半矮着身子，凑近老吴的耳朵。
“吴哥，你是个好人。只是下午和你说的话，我并不是在开玩笑，我想清楚了，我想死，谢谢你以往对我的照顾，保重。”
说完我拍了拍他的后背，大步走向上班的写字楼。
“小董唉，你听我说……”
我没再听清老吴想告诫我什么，只有含糊声中身后的他又呕吐起来。
3
我工作的写字楼，说是大厦，其实也就三十多层，不过已是这个小城镇里的标志性建筑了。
顶层的铁门常年不锁，我偶尔白天来楼顶抽烟，不过晚上上来还是第一次，况且如今也不是抽烟的时机。
楼顶十分空旷风也大，吹得我衬衫咧咧作响，从边缘向下望去，几盏微黄的路灯尝试点亮这城里唯一的街道，感觉在这生活了两年的城市真是小啊，微微眺望就看到了边。
天上没有星星，月亮也离我很近，我叹了一口气。
突然身后的铁门突然被推开，是老吴。
他几步向我走来，尽量不让自己的身形晃晃悠悠。
“小董，你听老哥跟你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你明白嘛！”他激动的走上前来，并挥舞着手示意我不要冲动。
他还是来了，我心里微微感动。
“吴哥，这事我想了很久了，你不用劝我了。”
我说完，转过身不再看他，怕再对上我熟悉了两年多的老脸，会影响我的决定。风声呼啸，但我还是听见了身后的踉跄的脚步声，我大声并决然的喊道。
“吴哥，你不要过来……”
“好好好，我不过来……那你先别下决定。”老吴紧张的说：“小董，你先后退几步，你跟老哥聊聊什么事让你干这么傻的事？是工作？钱？还是他娘的感情？”
老吴这么一提，确实勾起了我的伤心回忆，我后退两步依然没有回头的说到。
“吴哥，我早些时候喜欢上了一个女人。”
4
顶楼上，我忍耐着颤抖，向老吴诉说着我的悲伤。
我为我心爱的姑娘痴狂，从见她的第一面起直到如今，我心中都澎湃着恋爱的幸福感和激情，但是我深知不能和她在一起，这足以让我深陷苦恼。每次她在我面前掩面哭泣，都会让我的心如针扎，夜不能寐，但我又能做什么呢，一个普普通通的公司小职员，毫无成绩，如何去换取该给她的幸福。
“小董，老哥告诉你，感情这个事确实很让人头疼，但如果她也爱你，那一切都有奔头的，就像当初的我一样……”
老吴尽量保持着清醒，向我讲述着他和他老婆的恋爱史。当初刚毕业的老吴，不顾父母千里奔袭去追求他喜爱的姑娘。为了能给女友最好的，刚步入工作的老吴挤出时间去做兼职，送快递，厨房帮工，甚至是泥瓦匠，就为了女友一句真好吃，这衣服真漂亮。软磨硬泡，终于修成正果，临近结婚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买房，他东拼西凑，能借的朋友都借了才凑足首付。房子刚落户又要装修，他等不及在新房迎接他的婚姻了，信用卡刷爆了三张，为此还去黑市偷偷找人献了几次血。
“只要我爱的人喜欢，我一定要给她最好的，有那么几时，我都想去卖肾。”老吴回想起几年前的自己，颇有些自豪，“所以，只要你认定了那个人是你非娶不可的，剩下的就是……努力。”
说到这，老吴还用力的挥舞着拳头。
“晚了！”我平静的说：“她怀孕了！”
“怀孕了，好事啊，奉子成婚，两全其美……”
“怀得不是我的种！”
我粗暴的打断了老吴，他一阵愕然，然后是沉默，叹了口气说。
“看开点，天下的好姑娘多得是，明天我就叫你嫂子给你介绍几个……”
“吴哥，我忘不了她啊，她说如果我真的爱她，想娶她，就要接受她的全部，包括肚子里的孩子。”
“那就……”吴哥被突如其来的问题给问懵了。
“那就什么啊！”
“那就要么放弃她，要么……就……如果你实在放不下，就……接受吧。”老吴说到这，顿了顿，骂了句：“他娘的，女人就会欺负老实人！”
“接受？说的轻巧，吴哥，如果是你！你会接受吗？”我显然不认可这种选择，我回过身来直视老吴的双眼，愤怒的瞪着他。
“吴哥，你会接受？你喜欢的女人怀着别人的孩子。你还要娶她，照顾她，可能那都是基于对她的爱。但那个孩子呢？他将来长大可能会随你姓，叫你爸爸，但他永远都不是你的亲生骨肉，你会看着一张长得和你一点都不相像的脸，每天在你面前晃悠，让你永远也忘不掉一个事实，孩子的亲生父亲不是你。”
我越说越近，甚至有些唾沫飞到了老吴的脸上。老吴被我问得有些傻掉，眼珠颤栗，脸上的神情明暗交替，似乎在回想着什么。他喘着粗气，半天没有说出话。
我说完好像轻松了许多，心情渐渐平复，几步走到楼顶边缘，呼了口气。
“感情的事，可能是我年轻，说放可放。但，几天前我去了趟市医院。”
我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脑壳，对老吴苦笑到。
“这里，有一个乒乓球，不过是肉瘤做的。”
5
“吴哥，我知晓的那一刻已经崩溃的彻彻底底。”
“我也常想，我还年轻不能轻易放弃，我还有父母要我照顾。但，又能如何呢。既然死亡的期限已经定了，我干什么还要垂死挣扎。总是被逼做出选择，还不如走的体面一点，至少这是我能主动选择的……”
我望着呆立住的老吴，继续惨然说到：“我下午的时候，就在回想从小到大的自己，活得真累啊，努力奔跑到头来收获的却是更多的苦难。总以为明天会更好，但心爱的女人怀着别人的孩子，老父亲还在病床备受折磨，自己做儿子的却要先一步离去……”
“真是可笑啊！”我大口呼吸了一下，尽量显得轻松。
半天，身后没有动静，我心中竟有一丝担心。就像一根渐渐紧绷的弦，怕它突然绷断失去声音。还好，老吴低低的声音传来。
“小董……你听我说……”
“吴哥，你何必劝我，你又不是我，你如何明白？”
“唉！”老吴像是站累了，突然蹲了下来。在我看来好像他已经放弃劝说，让我产生了莫名的失望。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瞒你说，我最近也很烦心，不仅和你嫂子出了些状况，我父母还躺在医院里不见好转，护士天天催我把费用补交上，我有心陪同却不能膝前行孝……想到这……”
老吴边说着自己就啜泣起来，摘下眼镜，手掌连同鼻涕和眼泪一起抹去，继续慢慢的说：“孩子一岁了，开销也越来越大。一边是父母，一边是母子，每月就那么点钱根本不够分。我前阵子经不住，贷款又办不下来，就托你嫂子的朋友办了民间信贷，谁知……”
“高利贷？”
“嗯！”老吴无奈的低了头。
“假的！你装苦肉计！”我苦笑到，“我不要你假可怜，装感同身受……”
“我没有啊，小董……你不知道哇！”
老吴从包里痛苦的掏出一份公文袋，递给我之后就绷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打开一看，是份诊断书，仔细看了下，不像作假。病理诊断后面写得是，高分化癌！
“什么时候的事？嫂子知道了吗？”
“半个月前了，你嫂子还不知道，我怕她接受不了，更是我自己还没有真正接受……”老吴抬起头，满脸的眼泪鼻涕，无奈的看着我。
“我也产生过向你一样的想法，但是医生说只要配合治疗，恢复的概率很大。所以你明白我说什么吗？”
“明白，我明白你活的真窝囊！”
“什么？”
“你难道不窝囊吗？吴哥，你以为你的境遇比我更惨就能获得我的同情吗？不！”我一步一步走向他，用手指着面前颤抖着，悲痛的好似一只初见日光的老鼠。
“我比你好多了，至少我还能自己做选择！而你……”我继续恶狠狠地瞪着他说：“你不敢选择，你胆小懦弱，父母生病你不敢违背嫂子的意愿去照顾。你一穷二白，拥有的不过是每月各种各样的欠贷。你死到临头还在自己骗自己，你确定医生告诉你的是事实？还是在安慰你！你喝多了脑子不清醒了，什么时候癌症像感冒一样轻易就能治疗了？嫂子为什么不知道这件事情，在我看来是她不关心你而已……”
我一句一句数落着老吴，他的身体因为我的靠近变得紧绷，像是一把上了羽箭的弓。
“你以为你的坚持终能得到回报，但你错了，你的身体越来越不如从前。医疗费的搁置可能会让你作为杀害父母的真正凶手，因此你的父母会先离你而去。你怎能确定，嫂子在得知你的病情时，还会如以往爱你？照顾你？嫂子他多久没有来公司看你了，你觉得她心中有你吗？没了父母，除去嫂子，你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甚至，你也清楚你的孩子并不是你亲生的……”
“什么？你说什么？谁说的！”
老吴一屁股坐到地上，痛苦的抱着头。
“这难道不是你刚才告诉我的吗？喝酒的时候你说的清清楚楚，一字一句我记得无比清晰……”
“没有啊，我没说啊……阿玉对我们的感情很忠贞的，不可能啊……我只是乱想过而已……”可能是酒精的作用，老吴有点神志不清了。
“吴哥，你清醒一点，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死了吗？”我双手摇了摇老吴，把他一步步搀到楼顶边缘，指着远处说：“茫茫黑夜，灯光闪烁，但是有那盏灯是为你我这样窝囊废亮着的？”
“小时候，我父亲就告诉我，有时候放弃需要更大的勇气。”
我压低声音，凑近他的耳朵低声说道：“吴哥，嫂子，也就是你的阿玉，很早就想告诉你，她不爱你。还有关于孩子的问题，她也对不起你但她是愿意的。”
听此，老吴的瞳孔突的放大，我拍拍他的肩头。
“吴哥，你放轻松一点，迈一步很容易。”
6
楼顶的风很大，我想点根烟，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心想，看来以后还是白天风小点再来吧。几步上前，捡起地上的诊断书，来到边缘向下望去。此时的吴哥躺在下面，给我的感觉就像家里墙上被拍死的蚊子，是那样安静。
“吴哥啊，你真是个好人，还有我也喜欢阿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