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冬夜,是真正的冬夜,真正的冬夜,是用来沉睡的。
真正的冬夜,总是来的很早:刚吃过午饭,太阳就困乏了,早早地收了白闪闪的光,像一块抹了油的生面饼,被人用手捏着慢慢放下来,圆溜溜地顺着锅沿往下滑,滑着滑着,扑腾一下,油花四溅,金灿灿地染了一大片天,沸腾,沉寂,当一切都归于平静,一轮月亮便油亮亮地在另一边天空一跃而起。
村子里的冬夜总是很长,月亮都到了头顶,还没到睡觉的时候,不睡觉又没事可干,就那么精慌慌地等着。以前的这时候,还有一筛子一筛子的棉花要剥,剥出的棉花白生生的,堆在身边像坐在云团里,没有棉花的冬夜也没有了一团一团的白云,院子里的夜空只剩下四四方方的一块,都没有母亲的热炕大,兜不住月亮,只能兜住几颗星星。我索性拉开院旁的小门,顺着楼梯爬上了房顶。
房顶上的冬夜,是真正敞亮的夜呀!树都变矮了,在房顶周围露出蓬松松的树梢,像酸枣刺一样一动不动地支棱着。村子里静悄悄的,刚才还有几声狗叫,现在只剩下零星的几点光亮,隐在那些像酸枣刺一样的树后面,那些从周围的房子里透出的灯光,迷迷糊糊的,像罩在纱笼里的烛火,只晕开了小小的一圈。
地上除了星星点点的灯光,就只剩下望不到边的黑暗了,黑暗像大涝池里的水,把村子里的树和房子都泡在里面,泡软了,泡化了。我的脸也像泡在里面了,渗冰渗冰地。好在还没下雪,房顶上也不太冷,甚至还是温热的,温热来自于屋顶上的烟囱,还有从地面上蒸腾上来、弥漫在空气里的柴火味。
没有柴火味的冬夜几乎是不完整的,现在,我就坐在村子上空弥散的柴火味里,想像着炕洞里的火苗在玉米秆上一节一节往前窜,想像着潮湿的衣子和干牛粪捂在热灰上时腾起的浓烟,想像那种浓烟带来的呛得人流眼泪的味道。那种味道是村子最贴切的味道,是漫长的冬夜里最适合沉睡的味道,天越寒冷,那种浓烈的烟味就越让人心里踏实,此刻,我就坐在让人心里踏实的柴火味里看着头顶上的天,天上和地上一样简单, 只有一个月亮和七、八颗星星,星星和地上的灯一样,离地很远,远地连不成一个故事,所以不用费力地去想,我也不愿意去想,我是来晒月亮的。
小时候的冬夜我就经常晒月亮,先是坐在白云一样的棉花堆里,然后坐在小学校门口扁圆的石狮子头上。那时候没有钟表,奶奶听着鸡叫估摸着时间叫我起来上学,有一次,奶奶睡实了,没听见鸡叫,我上学就迟到了,老师罚站,下早读了也不让走,同学们就围过来笑我,他们说我扎的头发一个像羊角角,一个像雀尾巴,还说奶奶给我缝的棉窝窝是母鸡窝窝,我硬忍住眼泪没流出来,硬忍住把课上完了,回家才美美哭了一场。后来,奶奶就睡地可灵醒了,鸡刚叫三遍就叫我起来了。到学校的时候门还没开呢,我就背着我的小书包,坐在学校门口的石狮子头上,迷迷糊糊地望着天上亮晃晃的月亮,望着望着就睡着了。睡梦中感觉有人摸我的头,我一激灵就吓灵醒了,原来是老师来开门了,他笑迷迷地望着我说:你得是晒月亮呢?
现在我就在晒月亮呢,月亮的光还像小时候那样晕晕乎乎地,渗凉渗凉地洒在地面上,地上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洒在脸上,脸上像蒙上一层冰凉的绸子,我就在这层绸子下面轻柔地呼吸着,呼出的气结成淡淡的雾,和围绕着我的柴火味一起,丝丝缕缕地向天上飘。
“姑妈,你弄啥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侄女已经站到了我的旁边,她歪着小脑袋好奇地问。
"我晒月亮呢!"
“哦,那我也晒月亮呀!"
她似懂非懂地昂着小脸,扑闪着像月亮一样清亮的大眼睛说。
我笑了笑,轻轻地把她揽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支棱在她头顶的两把头发,那两把头发弯弯地翘在她的头顶上,一个像羊角角,一个像雀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