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莫怨花开早(三)》


·蕉下客陈却

过了春分,薛渟就照样去上学了。有时是和薛浈薛沅两个妹妹一起,有时是和着一个,有时,甚至只有她自己,可她不再害怕了,依然是挺直了身子,扭着小腰往前走。路上遇见有出工的人,年轻些的后生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来瞧她,有时遇见几个追着打闹的龟儿娃娃,瞧见她过来,也都停了下来,盯着她的辫子,还在商量着怎么在上头打秋千。可薛渟都不再理会,依然是自顾自地往前走。只是后来,连学堂里的男孩都变了样子,上学下学的路上碰到了,就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有时还学她走路,搞得薛渟很是有些难为情。再后来,文丰有时会同她一起走。他几乎比他们都大,又考过了府试,虽说科举已经废除了,可在学里还是很得人看重,有他同路,那些男孩也就渐渐的不敢跟了。

快到清明的时候,文举回来了。他是薛二爷的长子,一向在金堂料理薛家的生意,在那置有房产,并不时时回来。此时东跨院人来人往,一片熙攘之声好不热闹。西跨院这边,文丰正在左边的厢房里头提笔准备写信。早上得了文远托人带回来的信,说是不多几日学里放假也要回来,问薛四奶奶和文丰,要什么要他捎带的物事。带信的人一会还要赶路回去,薛四奶奶忙着在厨房准备给文远捎的吃食。文丰陪客人吃了会茶,因为要回信,便回了自己的房里。听见声音,文远走出房去看,正看见帮母亲做事的张嫂从那边回来,便招呼她道:

 “怎么,东院是有什么事了吗?”

张嫂兴冲冲地走过来道:“是文举大爷回来了,捎带了许多东西,还带回两个人来。”

“哦?什么人?”文丰问道。

“有个洋人,还有个伙计。”张嫂兴致勃勃地讲到:“嗨,他们还扛了一个箱子,说能把人的影子收进去,叫什么照相的。二老太爷正招呼人去照相呢。”

文丰提起了兴趣,往东跨院忘了一眼,又问道:“那边都有谁在?”

“二老太爷,二奶奶,文举大爷,文庆三爷,大少爷、四少爷,还有大小姐……”张嫂数着人,不耐烦再数,说道:“反正人好多呢,那一房的几乎都去了。”

“哦”文丰踌躇了一下,又道:“对了,四奶奶正在厨房做蛋烘糕呢,你去瞧瞧她有什么需要你的。”

“欸”张嫂答应着往厨房去了。文丰转回屋里,刚走上石阶,一只脚迈过了门槛,就听见有人急匆匆的脚步声,转头一看是二奶奶房里的翠谷,十七八岁的模样,唤他道:“八叔可让我好找!”

文丰收回脚来,笑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翠谷一面笑着一面走过来道:“好事。大爷从金堂请回来个洋人,说是照相馆的,要给咱们照相呢。”

文丰且不动弹,又笑问道:“那你们照就是了,找我做什么?”

翠谷笑道:“已经照过两回了,二老太爷说了,要请几个院的都去,他要照一张全家人的合照,行了,你快过去吧。”

文丰答应着刚要跟他走,又想起什么事情来,因而打发翠谷道:“你先过去吧,我等下就去。”说着就回身进了房里。

翠谷跑了一圈找人,冒了满头的汗,见文丰又进了房里,心里着急怕赶不上看照相,嚷了句:“那我先去请四奶奶了。”便转身跑出了院子。

文丰换了衣裳从房里出来,听见院子里没有响动,想是都去了东跨院,便也走出门往那边走去。

还没到地方,就已经瞧见热闹,下人们都围在廊子里瞧新鲜说闲话,文丰瞧见自己院里的张嫂也在,便问道:“四奶奶过来了吗?”

张嫂回头看是他,有些心虚地道:“四奶奶说她忙着做糕,不愿过来照相。”

文丰闻言,想到母亲的脾气,估摸着不是母亲不愿照相,而是不愿过来凑这个热闹。父亲早逝,几个院里只有母亲年纪轻轻守了寡,如今文远在外头读书没回来,母亲身边只有自己,看到二爷爷院里人这么齐全,恐怕心里是有些不是滋味。文丰想到这,便也不再去请,只是对张嫂道:“客人还在堂屋等着呢,你也别太贪眼了,过一会就去西院瞧瞧,看茶是不是该添了,别显得咱们太没礼数。”

张嫂得了文丰的话,“诶诶”答应着,见文丰没赶她回去,便又转身和下人们一起说话了。

院里薛二爷正带着几房儿孙照合影。搬了两把太师椅出来,薛二爷和二奶奶坐了。中间放一张高几,上面摆着瓶兰花。文举,文庆,文成三个儿子站在父母身后,长沐、廷泙、芾源挨着二爷爷站着,另一边二奶奶身边站着从济、启鸿、见泗三个孙子。三个儿媳妇也站在后排,文举的媳妇挨着他在左边站了,文庆文成的媳妇挨着在右边站了。薛渟也跟着她母亲站,只是前面的长沐太高了,把她娘俩都挡住了,因此她们又往外靠了靠。薛湄个子小,因此让她娘抱了照。

洋人照相师把头伸进一个盖着红布的箱子里,像魔术似的,突然按动了一个手柄,“啪”伙计举着的反光灯爆出火花来,吓了大家一跳。洋人摄影师从箱子里出来,操着奇怪口音的汉话说道:“好了,可以了。”

众人起身走开,薛二爷却没动,兴致不错地招呼大家道:“把几个院的人都找过来,难得今儿人齐全,我要照一张三代同堂,摆在祠堂前面,叫祖先爷瞧瞧。哈哈哈哈。”

几个院子的人早给找了过来,围聚在院子里看照相。闻言,北跨院的薛五爷笑着接道:“一早就来了,还等二哥你吩咐。”说着先走了过去,招呼家人道:“再搬把椅子来。”

三位老太爷并排坐了,文举招呼各房的子女按排行站好,数下来也有二十人,伙计见人多,便也上前帮忙排,还没排好呢,就见洋人照相师从红布底下钻出来,说道:“不行,人太满了,照不下。”

薛二爷看见薛渟她们站在边上,摆摆手道:“那就不算女孩了,只算男丁。”

伙计闻言,便吧薛渟几个刨除出去,又数了一遍人数,让几个岁数小的男孩往前面站,又分了一排出来,这才照的下。

薛渟几个退到了院子边上。薛沅才新换了衣裳过来,见自己不能照相,有些不满地对姐姐嘟囔道:“凭什么不让我们照。”

薛沅的声音有些大了,正在排里站着的见泗听见了,笑着朝她扮了个鬼脸。薛沅还欲再说什么,她娘大着肚子已经过了来,低声训道:“胡乱说些什么,再惹了你爷爷生气,看你爹打你吃烟杆子!”薛沅不情不愿地闭了嘴,小脸却气的红彤彤的。

薛浈瞧着也有些眼热,却不敢多说什么,只顾着看热闹,对她娘和姊妹们说:“瞧那伙计手里拿的。”

“啪”地一声伙计手里的反光灯又爆出火花来,比上一回的声音更大些。廊上的女人们有人都吓得摔了手里的东西,响起一片笑闹声。

薛浈也被吓得一个激灵,抚着胸脯对她娘说:“呀!真吓死人了!”

薛浈和薛沅的娘,也被吓得心脏在腔子里只蹦跶,忙遮着肚子,领着她们出院子回去了。“快走,快回去。别叫人摄了魂去。”

薛湄听见,回身抱着薛渟的腰直发抖,害怕地叫:“大姐姐。”

薛渟低下头,捧着薛湄的小脸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啊。”抬头见薛湄的娘走了过来,就忙拉着薛湄递了过去。

那边薛二爷还欲再照,洋人照相师却说,带的底片已经用完了。于是,众人只得悻悻地散了。薛二爷并不喜欢洋人,因此交代一声文举让留照相师吃饭,自己就和两个兄弟进上房去了。

薛渟站在一旁,看着她娘在和长沐说话,两个弟弟也围着长沐问长问短,打听他在金堂县里的生活。薛渟也想过去的,可看见他们一直在说话,没人注意到她,尤其是哥哥的目光,一眼都没往这边扫。突然心里觉得有些委屈,赌气似的出了院子往花园里去了。

照完了相,文丰和许久不见的大哥寒暄了两句,瞥见薛渟不见了,便也出来找。出了东跨院是个天井,往左通到前面的外客厅,往右可以走到北跨院和花园。文丰想着,薛渟不会去前面,便向右穿过月洞门,往花园里找去了。

沿着一段回廊,转过假山,又走过两个天井,文丰看见薛渟正坐在种着几株牡丹的花台上。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文丰边走边笑着问道。

薛渟闻言忙站起身,抬头看见是文丰,放松了下来,有几分嗔怒地道:“八叔,怎么又是你。人家每次心情不好想出来躲躲,总能叫你碰上。”

文丰听了话也不恼,只是把手藏在身后,笑着走过来看着她。

倒是薛渟先开了口,探头往他身后看,问:“你手里拿的什么啊?还藏得这样紧要。”

文丰顺着她的眼光,把右手伸出来一亮,确实空的。正当薛渟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又亮出左手来,原来是个竹木鲁班锁八角球。

薛渟有些失望,不过还是拿了那八角球来把玩,口里笑道:“你拿了这玩意过来做什么?”

文丰看着她摆弄八角球,打趣道:“我说你们女孩的心思,就跟这八角球一样,拧巴巴的,你要是能解开了它,也就不用再在心里自己烦恼了。”

薛渟没想到文丰对她能解到这一层上,抬头有些惊又有些喜地望着他。

文远也正看着薛渟,见她望向自己,便也把目光移到她脸上,用柔和的不带任何情绪,却又包容了许多情绪的目光看着她。

“咔嚓”一声。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洋人照相师也找了过来,用一个小方盒子照下了刚才那一幕。看见薛渟和文丰都呆呆地望着自己,洋人照相师忙开口用奇怪口音的汉话解释道:“你们刚刚那样,画面很好看…所以,我…嗯。”

薛渟反应过来,红着脸往文丰的身后躲,一边还整理这自己的头发和衫裙,生怕自己在外人面前出了什么洋相,一边又忍不住埋怨道:“你要照前怎么也不说一声。”

那洋人听懂了摊开手耸耸肩,表示自己的无奈。

文丰看见他手里拿的不是刚才照相的箱子,而是一个比洋烟盒大不了多少的厚纸盒子,好奇道:“你就是用这个拍的?”

洋人见他好奇,举起自己手里的纸盒子,有些得意地对他道:“这叫布朗尼,是从美利坚运来的。”

薛渟听见他们说话,也从文丰身后探出头来看,问道:“它也能照相?”

那洋人见薛渟感兴趣,高兴地对她道:“当然了。美丽的姑娘,要不要请我帮你照一张?”

薛渟本来还有些犹豫,可文丰先高兴地道:“好啊,小渟,就让洋人先生帮你照一张吧。”

他们移到了一株西蜀丁香旁边,今年真是奇了,许是日头足,天气暖,这株丁香竟早了一个月开了,淡紫色的花朵层层叠叠地在枝上坠着,真是香极了。文丰搬了瓷凳过来,让薛渟在丁香前面坐了。她今天穿的是一身淡青湖绉的衣裳,配着身后淡紫色的丁香,愈发显得她粉面桃腮,整个人更娇媚许多。洋人照相师举着他那小小的布朗尼,就开始找位置,绕在薛渟前面,左走两步,右走两步地看着薛渟。

薛渟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有些脸红起来,眼光有些避着他走。身子也觉得不好打开,在裙子里踮起腿来,左脚藏在右腿后面勾着小腿,手臂也夹紧了,右手扶着左手肘,撑着手臂偷偷用手背去摸自己的的脸。刚挨着下巴,就听“咔嚓”一声,洋人已经把她照了下来。

薛渟睁大了眼睛问洋人道:“怎么样?”

洋人一边收起布朗尼,一边说道:“很好的画面。”

文丰又问:“那什么时候照片可以洗出来?”

洋人踌躇了一下说道:“半个月吧,最短也要十天。”

文丰满怀期待地和薛渟对望了一眼。薛渟却又想到,她这样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单独照这样的相片,又不是叫父母知道的,正有些烦恼。

文丰又道:“这两张照片算我单独付的,一会我就去给你拿钱来,等相片洗好了,你叫人单独装个袋子再给我送来。”

洋人点了点头。文丰看了眼薛渟,又对洋人道:“时间不早了,估计前面快开饭了,走吧,我们出去。”

薛渟先回了东跨院,文丰领着洋人去前院的路上,又问他道:“你的布朗尼还能照吗?等会可以给我的母亲也照一张吗?”

洋人却有些兴致缺缺地道:“先去吃饭吧,我饿了。”

文丰见他不答应,又引着他走了几步,送他到了前院廊下,才说:“等会我把钱给你拿来,你的相机可以借我看看吗?”

洋人终于有些不情愿地说:“放心吧,先生。我吃了饭就去给你的母亲照相。”

文丰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他去吃饭,自己回去跟母亲说了。可等洋人吃过饭,来到西跨院为薛四奶奶照相的时候,他的宝贝相机布朗尼又闹了罢工,相机的后盖在使用中错误地弹开了。

文丰问道:“怎么样了?”

洋人有些烦躁地骂了句洋文,然后对他说:“看来今天不能为你的母亲照相了,布朗尼坏了,需要修理。”

文丰还想再问,薛四奶奶见照不了相了,便对文丰道:“算了,那么小的盒子里能装得下几个人的影子啊,你送他出去吧。”

文丰听母亲的话,送洋人出了薛家,付了钱,约定好半个月后来送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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