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辈子

                                                        人这一辈子  

                                                                 1

农历正月初十,年的味道还挺浓,喜子猝死家中,被发现时已经变凉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四邻八乡。妻子和女儿凄厉的哭喊声,和着寒风的呜咽,尖利刺耳,在阴沉清冷的午后,穿破厚厚的雾霾,在昏暗的空中飘来荡去,乡邻们忍不住叹息:“好人呐,就这么去了。”“苦啊,一辈子没过几天好日子。”“人这一辈子,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

喜子两岁上没了父亲,四岁时,母亲上山砍柴,一脚踏空,摔落到崖底。从此喜子跟着12岁的大哥,8岁的二哥,吃百家饭,穿百家衣,讨遍附近几个村庄,饥一顿饱一顿,在寒风苦雨里挨过一个个酷暑和寒冬,慢慢长大了。

7岁时,已经15岁的大哥谋得一个拉瓦罐的活,跑上二三十里路,可以赚上九毛钱。大哥拿到钱后,第一件事就是送喜子去读书。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鸡叫头遍的时候,大哥就把喜子从被窝里拉出来,指着一碗清汤,上面漂浮着几棵菜叶子,急切地对他说“快,把汤喝了,我送你去上学。”喜子望望外面的天空,月亮正悬在头顶上,他斜觑了一眼被窝,又抬头看看大哥,低下头,吹了两口,也不管汤把舌头都烫木了,快速地把汤喝了。他一向不敢违背大哥的意思,每次都是大哥说什么,他听什么。

他们出门时,整个村庄笼罩在乳色的月光下,异常安静,远远传来一两声狗吠夹杂着孩子的啼哭声,清晰入耳,四下里,只听见他和大哥哒哒的脚步声,回响在空气里。深秋的田野裸露着大地结实的胸膛,一层白霜,在月光下幽幽地发着清冷的光,沉睡的大地呈现出一派收割后疲惫,玉米茬子像一排排小匕首一样在月光下闪闪发亮,黄豆秧子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遮住了田垄,一株枯草被风吹起,旋即又掉落在田埂上。喜子的草鞋和裤腿早已被露水打湿,紧紧地贴在皮肤上,他的两条麻杆一样小腿起了一层又细又密的鸡皮疙瘩,湿漉漉的草鞋使他走起路来一滑一滑的,脚趾头也从草鞋的缝隙了钻出来。赶了十几里路,到学校时喜子已是浑身冒汗,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这时,月亮还在西边的天空上,闪着明亮的光芒。等到他身上的汗落了,又冻得浑身哆嗦起来,又等了不知多长时间,他觉得可以再跑回家一趟了,学校里终于来了一位比他高一头的男孩子,打开了校门。

从此,喜子就在通往家和学校的这条道路上来回奔波,麦苗从青变黄,草儿由荣到枯,他的个子也长了一大截。三年级那年,大哥托邻居大婶买了布料,给他做了一双布鞋,他舍不得穿,每天手提着鞋去上学,到学校门口穿上鞋,放学后,再手提着鞋跑回家。第二年,他再怎么使劲,也无法把自己的脚塞进鞋里,望着边缘还是光洁整齐的鞋子,他捶着自己的脚,委屈得哇哇大哭,“怎么穿不上了,我都没穿几次。”

喜子读高中时,大哥已经成家立室,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一大家子全靠大哥一个人养活,农忙季节,割麦子时,大哥大嫂凌晨两点起床,到上午十点左右,把收割下来的麦子装到担子里,走上四五里的山路,挑到打麦场,中午回家吃完饭,继续割麦子到天黑,摸黑挑担子到家后,开始打麦,忙到夜里十二点,迷糊一会,又要起床去割麦子,大热天,连轴转,大哥和大嫂起早贪黑,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从年头忙到年尾,一家人也吃不饱穿不暖,始终在温饱线上挣扎。有一天,吃晚饭时,喜子对大哥说:大哥,我不上学了,回来帮你吧。大哥“啪”地一声,把碗放在桌子上,怒气冲冲地道:“你敢!”

喜子周末时,从家里拿一瓶咸菜,揣几个馒头,早晚吃咸菜馒头,中午去食堂打白饭,从不吃菜。有一次,同寝室的同学问他,你怎么从来不吃菜呀。后来他就打了一毛钱的菜,每次吃饭时拿出来放在饭上,等到菜快要馊了,才把它吃掉。高二那年,村里的打麦场失火,据说是有个村民吸完烟后把烟头扔到地上,起先着了很小一撮,大中午打麦场上没有人,火借着风势,瞬间席卷了整个打麦场,等大家发现熊熊火光的时候,男人的吆喝声,女人的哭叫声,小孩子的嬉闹声,乱成一团,大家自发成群手忙脚乱地从井水里打水,火急火燎地往打麦场担水,也无济于事,火烧了三个小时,直到把所有的可燃物全烧尽,没啥可烧的时候,才熄灭了,村里大部分人家的麦子都被烧了,大哥的麦子也被烧了个精光,火熄灭后,女人们坐在打麦场上,捶胸顿足,呼天抢地,男人们,闷着头,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此后,喜子连馒头也没得吃了,到第四节课,他肚子咕噜咕噜的声响,连他同桌都听得到,因此同桌很不高兴,影响到他听课,后来,喜子干脆搬到后排自己坐了。下课铃一响,他第一时间冲向食堂,食堂的汤面条清澈得能当一面镜子用,一大碗汤,漂着几根面条,数都数得过来,端着碗吃饭,蓝天白云绿树全部倒映在碗底,倒像在欣赏一副山水画。有一次,打饭时,喜子趴在窗口,看到几根面条团成一个疙瘩,被盛到自己碗里,他心底一阵高兴,能抵上半个馒头了。端上饭碗后,他用筷子一夹,感觉不对劲,里面怎么黑乎乎的,拨开面条一看,原来是一只死老鼠,心里一阵作呕,他强压下内心翻流涌动恶心的感觉,把死老鼠扔进垃圾桶,闭眼咬牙,把碗里剩下的面条汤水吃得一点不剩。

转眼到了高考,喜子的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老师和同学都很看好他,他对自己也充满了信心。但是考数学时,他鼻血流得止都止不住,卷子上也留下斑斑血迹,数学学科因有作标记的嫌疑,被判了零分。得知成绩后的喜子,二话不说,扛起锄头就下地了,但他时常一个人呆坐在山头,一坐就是一下午,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沉默不语。大哥对他说:咬咬牙,再试一年。在大哥的强烈支持下,喜子又走进了高三的教室,他更加刻苦,更加沉默了。很快高考的时刻到来了,考语文时,他血糖过低,晕倒在考场上,被救过来时,距离考试结束只剩十五分钟,这一年,他又与大学之门失之交臂。

回乡后的喜子,被大队聘请,作了一名中学教师。

                                                              2

除了体育课没教过之外,其他几乎每门课程喜子都教过,还跨越各个年级,他讲课思维敏捷,条理清晰,说话还很幽默,在学生之间很有人缘。他课上的经典用语,也经常在学生之间广为流传。

上班第二年,有一位女老师的丈夫摔断了腿,喜子接替她的班,做了初三年级的班主任。接班时,女老师告诉她,班里成绩最好的女生叫彩霞,是最有希望读大学的,能培养一个大学生,也是做老师的功德。接班一个星期后,彩霞没有来,一个月后,还没有来。喜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到了初三这个关键时刻,怎么能放弃呢?

一个天气阴沉的午后,喜子决定到彩霞家看看,做做她父母的思想工作。走到半路上,一片片零星的小雪花,从天而降,落在喜子脸上脖子上,瞬间即化,凉凉的,湿湿的,他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到彩霞家时,天上的雪花密集起来,纷纷扬扬,草叶子上已落了一层极薄的雪。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土窑,挤得满满当当,一张床占去一半,土灶,锅碗瓢盆,农具家什,摊得乱七八糟,墙壁被烟熏得乌黑乌黑的。喜子把倒在地上的小凳子,往旁边踢了踢,才找到一个下脚的地方。彩霞的父亲,一个憨厚的农民,穿着一件纽扣全都掉了的黑棉袄,裸露着赤黑的胸膛,腰里束着一根草绳,因为太脏,棉袄越发黑的发亮,他不停地搓着双手,不时干咳两声,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一口痰堵在那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彩霞的母亲,躺在一张光席上,盖着一条棉絮都露在外面的黑乎乎的被子,有气无力地抬了抬手,虚弱地说:老师,坐。她的三个弟弟,挤成一团,瑟缩着坐在母亲脚头,黑乎乎的脸上只有两只眼白分外突出。单单不见彩霞。彩霞的父亲说,彩霞出去割猪草了,她妈妈生病了,家里的事情得靠她了。家里的猪养了半年,再过个把月就能卖了,开春还指着卖猪的钱买种子化肥,种庄稼呢。女孩子家,都那么多书也没用,还不如早早嫁人。喜子满腔的话语堵在胸口,一句也说不出来。

出门临走时,彩霞回来了。他看到喜子,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滴落在胸前的衣服上。她抽泣着说:老师,我还想读书。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不想一辈子都呆在这个小山村里。回去的路上,彩霞挂满泪水的脸庞,一直在喜子眼前挥之不去,他的心也跟这阴沉的天气一样,异常沉重。就此辍学,彩霞的命运也跟她的母亲一样,祖祖辈辈,循环往复。多年前,那个求学上进的少年又出现在自己眼前,彩霞就像是那时自己的影子。到家时,他完全没注意到,雪下得越发紧了,地上的积雪已有三寸厚,但他下定一个决心:他要帮助这个女孩子。

雪停之后,喜子拿出自己半年的积蓄,30块钱,送到了彩霞家,第二天彩霞来上学了。从此,这个女孩子越发刻苦,越发沉默,卯足了劲,每次考试成绩,都让老师们有一种很强烈的成就感。那年中考,彩霞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他们县里最好的高中,拿到通知书时,彩霞找到他,低着头,满脸通红地说:老师,我以后一定要报答你。读高中后,彩霞基本上一个月给他写一封信,谈她的学习情况,人生目标,班里的趣事,家里的难事······渐渐地,期待彩霞的来信成了喜子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收信的时间没有收到她的信,他会怅然若失,焦躁不安,继而会担心害怕。彩霞,在他心里越来越放不下。

每次收到彩霞的来信,他都要去彩霞家一趟,十块八块的接济他们。高三那年,他为了防止自己当年的情形再发生,每个月发工资,他都要跑县城一趟,督促彩霞到食堂买够一个月的粮票,心里才踏实。彩霞的同学都羡慕彩霞有一个对她这么好的哥哥,彩霞也总是露出开心的笑容,望喜子一眼,羞涩地低下了头。

高三那年的冬天来的特别早,刚跌进十月,喜子一觉醒来,发现外面已是白茫茫一片,足有一尺厚的雪把天地万物盖了个严严实实。喜子拉开门,一股冷风吹进来,他打一个激灵,急得直跺脚。这雪来得突然,彩霞肯定没有准备过冬的棉衣,这么冷的天,她怎么受得了。那天上午,喜子专门给学校请了假,让彩霞妈准备好彩霞过冬的棉衣,拿着行李,一个人上路了。那雪扯絮一般密密地下着,落在田野里,屋脊上,树梢上,天地间灰蒙蒙一片,万物已无形迹可辨,四下里不见一个人影,也不闻任何声响,喜子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声音显得异常清脆。

大雪天,道路堵塞,不通车。喜子跋涉三十多公里路,到县城时已过了中午,他走得大汗淋漓,浑身冒着热气,贴身的衣服都湿了,粘在身上。彩霞接到喜子送来的棉衣时,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她抬眼定定地望着喜子说:王二喜,你是我这辈子对我最好的人,你等着我,我毕业了就嫁给你。一股幸福的暖流经过,喜子激动地双腿发抖,他想伸手抱一下彩霞,但终于还是忍住了,他搔搔头皮,不好意思地说,这事还早呢,你赶快回教室去吧。彩霞走了之后,喜子狠狠扇了自己两个嘴巴,这话说得多言不由衷啊。

他从县城回到家时,天已经大黑了,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光,灯光下的喜子幸福得满脸通红。汗水落了之后,喜子开始发冷,里面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外面被雪花濡湿的衣服,使他像置身于一个冰窖之中,浑身打哆嗦。那天晚上,喜子早早上床后,却激动地一夜都没睡着。第二天早上,头疼眼涨,起不了床,喜子得了重度感冒,发烧到39.5度。

高考发榜的消息传来,彩霞考上了省城的一所本科院校,整个乡镇都为之沸腾了。那些日子里,喜子整日都兴致勃勃,忙里忙外,为彩霞准备上大学的物品。到城里上学,不能显得太寒酸,喜子还专门跑县城为彩霞买了两身新衣服。彩霞看喜子一刻也不闲着,佯装生气地说:现在还早呢,到时再准备也不迟。

大一放寒假,彩霞到家的第二天,喜子笑嘻嘻地出现在彩霞家门口,他发现上大学的彩霞,留了长发,衣着鲜净,面色红润,和以前相比,懂得打扮了,况且周身散发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气息,是村里没上过学的女孩没法比的。半年没见,彩霞说一口普通话,喜子本有一腔的话要说,可堵在喉咙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只是沉默地走过一条又一条的田垄,临走时,彩霞嗫嚅着说:我们的事也没定下,别人会说闲话,你也别总是来找我。喜子觉得彩霞说得有理,自己考虑不周详,很歉疚地说:嗯,我知道了。

寒假之后两个月,喜子接到了彩霞的来信,信上说:她对不起他,欠他的只能下辈子来还了,不过,钱会还给他的,等她参加工作挣了钱,一定还他。喜子疯了一般,一定要到省城去,问个究竟,到省城到处打听彩霞所在的学校位置,好不容易到学校门口,门卫不让他进,在校门口晃荡了三天,也没见到人。回乡后的喜子,哭哭闹闹,扬言要去把彩霞家的房子炸了,之后大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仿佛一下子老去了十岁。

从此以后,喜子再不提找对象的事,上门的媒婆全被他一个个赶走了,一晃十年过去了,已过三十的喜子,仍然孑然一身。


                                                                3

32岁那年,由大哥作主,喜子娶了邻村的玲子,还是公办教师,找对象时挑肥拣瘦,都成30岁的老姑娘了,还没嫁出去,和喜子见了一面就成了。婚后两人话不多,但各忙各的工作,生活也算波澜不惊,细水长流地慢慢过下去。

天气渐渐变暖,一个星期天的下午,玲子翻晒被褥,整理家中的杂物,在一个箱子底发现了厚厚的一沓信,全是同一个人寄来的,她好奇地打开信,坐在椅子上一封封细细地读来,读着读着,一股酸酸的醋意不可遏制地溢上来,婚后,喜子一直对她客气礼让,挑不出任何错,但她总觉得怪怪的,不是那个味,原来问题全出在这。正当他读得入迷时,喜子推门进来,高兴地说:今天早点做晚饭,村里有电影,我还得早点去给大家放电影呢······一语未了,看到玲子手里拿的信,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劈手从玲子手里夺下信,一拳砸在桌子上,瞪圆了双眼,像只愤怒地雄狮一样大声吼叫:谁让你动我的东西的,谁让你动我的东西的·····边说边把脚边的一只凳子踢出老远,怒气冲天地摔门而出。玲子从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自己满肚子委屈还无处倾诉呢,他倒无理强占三分了,眼泪在玲子的眼眶里转了又转,最终还是掉落下来,她无声地哭泣了好久。

从此,喜子就以校为家,搬到学校里去住了。夫妻两个有时打个照面,也不说话。刚开始大家还开玩笑,撮合他俩,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过了一段时间,这俩人见面还是冷冰冰的,谁也不理谁,大家敏锐地觉察到事情远没想得那么简单,谁也不敢打趣这俩人了。玲子虽然表面上淡淡的,但一直留意喜子的一言一行,期待他先低头认错,虽然看他的信不应该,但他发那么大的脾气也确实有点过分。

一直到女儿出生后,喜子才搬回家里去住,夫妻二人因为女儿的关系,话慢慢多起来。“去把果果的尿布洗洗。”“果果没吃饱,你去冲点奶粉吧。”“天暖和,抱果果去院子里晒晒太阳吧。”女儿的出生使这个清冷的家庭陡然忙碌起来,热闹起来,女儿的嬉笑声使这间暗淡的小平房里充满了阳光般的色彩,时不时的哭闹也会使夫妻俩人像个孩子似的束手无策,忙碌充实的生活渐渐抚平喜子了心里的创伤,他也慢慢体会到为人父的喜悦。虽然白天工作忙,夜里睡不好,但喜子的气色越来越好,黑中带红,眼神也越发精亮,没事时还经常听到他一个人哼曲,整个人像是春天新抽的绿芽,生机勃勃。

果果一岁半时,基本已什么话都会说了,时常笑嘻嘻地指着他叫爸爸,然后再指着玲子叫:妈妈······玲子穿件新衣服,她喜滋滋地拿面镜子出来,“妈妈,来这看,来这看”。指着小人书上画的花花绿绿的糖果,伸伸舌头,舔舔嘴唇,心虚地望望妈妈,小大人似的说:爸爸有钱,爸爸买,妈妈没有钱。用红笔画着玩,不小心画到手上了,她跑到妈妈跟前,包着嘴,快要哭似的说,流毛毛血了,流毛毛血了。又跑到爸爸跟前,指着红笔印,万分委屈地说,爸爸,快看,流毛毛血了,流毛毛血了。下班回家看到女儿憨态可掬的模样,喜子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劲。

女儿四岁时,已不怎么黏他和玲子,时常和同龄的小孩一起玩,往往到了吃饭时间,玲子东找西找,才把浑身上下黑乎乎脏兮兮的果果找回来。一边洗一边数落她,“瞧瞧,这手脏的,指甲里都黑乎乎的······”“有细菌,吃到肚子里,会生病。”果果学着玲子的口气,一本正经地说。

“这丫头,人小鬼大,心里门清。”邻居指着果果对他夫妻俩说。

惊蛰过后,下了一场小雨,大人们都忙着春耕,由着孩子们村头山里疯玩。一日,午饭时间到了,玲子把果果平时玩得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找不到人,声音都喊哑了,也没人回应。惊动得四邻八舍的人到处帮着找,最后在邻居家屋后的矮墙下找到了果果,果果和另一个女孩子躺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未吃完的饺子,嘴唇乌青,脸部抽搐着,扭曲得有点变形,“孩子在这里,孩子在这里,八成是吃了鼠药了······”,玲子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扑在果果身上,嚎啕大哭起来,“身子是热的,还有救,还有救·····”一行人忙着又是翻眼皮,又是掐人中,又是从嘴里扣食物,又是拍背。闻讯赶来的喜子,鞋都跑掉了一只,他拨开人群,抱起果果,疯一样往前窜,“强子回去开车了,强子回去开车了······别人提醒他,他理也不理,只自顾自往前跑,跑到半路上,遇到开着农用车的强子,喜子呼哧呼哧喘着气,黝黑结实的胸膛一起一伏,仿佛可以听见他的心如擂鼓一般咚咚地跳着,汗水自额间渗下,顺着脸颊像一条小蛇一样蜿蜒而下。到了卫生院,立马进了急诊室,三个小时候后,医生满脸倦色地走出来,和果果一起玩耍的女孩子中毒太深,抢救无效。果果命是救回来了,但恐怕会留下后遗症。喜子搓着双手,脸部肌肉不自觉地抽动了几下,不知是何表情,似乎想哭又没有哭,想笑又笑不出来,半晌,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医生说话:救过来了,有命就好,有命就好·····果果在医院住了一星期,渐渐能进食,表面看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别人问话交流时,明显没有平时伶俐,痴痴呆呆,神思恍惚。从此,果果的心智就永远停留在四岁,乖巧聪明的女儿成了别人眼中的智障。渐渐地,果果每天从外面回来后,不是脸颊青肿,就是皮肤上有指甲划痕,问果果发生什么事,她也总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一日喜子走在放学路上,忽然听到附近的小巷里传来女童尖锐的哭声,像是果果。喜子连走带跑地循着哭声追过去,果然见果果蹲在地上,手捂着头,放声大哭,前面不远处,几个六七岁的男孩子,手握弹弓,嘻嘻笑着:打中了,打中了······见有人来,立马一哄而散。喜子蹲下身去看时,果果的头上已经起了个大包,红肿着向外渗着血。他的心像被利器击中一般,尖锐的疼痛,痛得几乎令人窒息。他抱起女儿,涕泪纵横,轻抚着女儿的背,以一种从有过的语调,温柔地说:果果不怕,爸爸在,爸爸在。

                                                              4

望着娇憨可爱的女儿,喜子的心时常沉入无边的黑暗里,闷闷地透不过气来,但面对女儿时,又时常装作若无其事,强颜欢笑。日子流水一样一天天流走,太阳依旧东升西落,四季依然轮回更替,活着的人还是得把日子过下去。

“一个孩子可不行,将来你们老了,孩子负担太重。”平常邻居也经常这样劝喜子,但他从未放在心上。如今看果果的情形,父母也不能照顾她一辈子,喜子夫妇商量着再要一个孩子。玲子当时已经38岁了,用医生的话说是高龄产妇,怀孕后要加倍小心。怀孕和生产的过程都很顺利,第二年九月,丰收在望,饱满结实的庄稼渗透着农人浓浓的喜悦,喜子的二女儿在黄昏时分带着父母的万分期盼呱呱坠地,护士把女儿抱出来的一刹那,喜子激动得双腿发抖,看到女儿的第一眼,喜子的心沉了一下,女儿的半边脸上有一块手掌大小的紫红色的胎记,眉毛眼睛也隐在胎记后面,几乎看不出来形状。但很快女儿响亮的啼哭声使他对新生命的到来充满了惊喜,没有多余的心思顾及其他。二女儿不像果果小时那么好带,时常昼夜啼哭,小脸憋得通红,嗓子哭得嘶哑,胳膊腿乱抓乱踢,哭累得没一点力气,却也睡不下,喜子急得满头大汗,熬红了双眼,不知女儿是渴了还是饿了,抱也不是,哄也不是,直急得团团转。大嫂过来帮忙,掀开包被一看,女儿的尿布上渍了一滩血迹,一家人胆战心惊,慌慌张张抱起女儿就往医院奔,到医院门口,喜子腿都是软的,几乎要瘫坐在地上,他心里害怕再有不幸的消息传来。

强自打起精神,在医院的走廊里,坐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心底里转过无数个念头,却一个也抓不住,只一颗心七上八下,乱作一团。手术室的门吱一声,突然被打开了,一个年轻的护士走了出来,喜子立马迎上去,护士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说:你是孩子的父亲,婴儿胎生肠粘连,拉不出大便,需要做手术,现在医院没这方面的专家,需要转到省城的医院,太晚了,孩子会有性命之忧。简短的一席话,喜子听来,不啻于五雷轰顶,他来不及思索,来不及质问,来不及心疼女儿,来不及悲悯自己,立马奔走联系,办理女儿转院的各种手续,联系去省城的车,连夜往城里赶。初秋的风吹在身上带着丝丝凉意,土黄色的大地为万物贡献了她的青春露出疲惫的神色,虫鸣四起,夜幕低垂,西边天上,一颗孤星泛着荧荧光亮,闪闪烁烁。喜子心内凄楚,眼睛干涩,却流不出泪来。女儿出生才不过五天,医生就建议做手术,初来人世,还没来得及享受生活的美好,兜头就来一场大灾难,喜子内心充满愧疚。回顾半生,凄凄惶惶,命运劈头盖脸的一通巴掌搧得他透不过气来。长出一口气,现实摆在眼前,能有什么法子呢,想起老人们说的话:人是苦虫啊,生来就是受罪的!

女儿的病花得家徒四壁,省城京城的医院来回跑,钱流水一样哗哗哗往外流,医生说让交钱的口气说得像该吃饭睡觉一样自然,对喜子来说,这钱从哪里来呢,钱不能像平常那样矜贵精打细算地当钱花了,当纸用了!亲戚邻居都借遍了,负债累累,还好,女儿的病治好了,命是保住了。“有人在,一切都好”,喜子的心里渐渐宽慰,钱没了可以再挣,有女儿在,活着就有希望,有盼头,他们给女儿取名盼盼。从此,喜子除了工作之外,周末常常去出苦力,挣钱还债。

暑假,喜子揽到一个活,修公路,一天一百块,这可把喜子高兴坏了,虽然工头说,工期紧,早上五点到,晚上八点走,中午不休息。喜子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七月中的天气,太阳毒辣辣得晒着,空气中浮现着被火炙烤般的热浪,一只蝉掉落在水泥地上,噌噌翻腾两下,再也飞不起来,狗卧在树荫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外面红瓦瓦一片,要起火一般,人们都躲在家里,谁也不敢出门。正当午,喜子在公路上挖坑填土铺沥青,路两边,一棵树也没有,除了几个工友,放眼望去,一个活物也找不到,辽阔天地间,这几个人像一抹剪影一样,不像真实的存在。汗水流得眼睛都睁不开,全身上下如水洗一般,背被烤得火辣辣地疼,三天后,喜子的脊梁被烤出了一层泡,第五天泡全烂了,露出里面的红肉瓤,十天下来,喜子的脊梁整个蜕了一层皮,拿到钱时,喜子乐呵呵地笑了,背部的疼痛难忍全然没放在心上。

两个女儿渐渐长大,喜子和玲子的感情也在这患难与共里,相互扶持,不似先前那么冷淡,多出一些带着人间烟火气息的情意,说不上有多轰轰烈烈,最起码像寻常夫妻一般,知冷知热。玲子做饭时喜子帮忙打下手,择菜切菜,玲子下班回来,喜子早把蜂蜜水调好,温温的,刚好能喝,晚饭后,玲子辅导孩子们写作业,喜子会给他揉揉肩膀,叮嘱她别累着。盼盼除了脸上一块胎记,其他一切都还好,乖巧懂事。六岁时就会给果果梳辫子,打水给她洗脚,晚上睡在一起,还给她讲故事讲同学之间的趣事,果果听得咯咯笑。玲子在灯下备课,看到这样的情景,眼睛一酸,流下泪来。喜子则是沉默不语。孩子们一天天长大,生活虽然苦涩,但偶尔的一丝丝甜味,使喜子做事充满了兴冲冲的劲头。

                                                              5

九月份,村里领导班子换届,喜子平日里谁家有事都跑前跑后帮忙,人缘很好,再加上有知识有文化,以最高票数当选村支书。当上村支书之后的喜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为村里建一所漂亮的小学。他整日里往镇上县里跑,鞋都磨坏了两双,来年开春,终于盼来了好消息,他打上去的报告终于获得批示,县里决定拨款为村里建一所小学。从镇上得到消息的那日,天蓝得如一泓碧水,已是二月天气,路边的迎春花已经开了,横枝斜逸,一朵朵嫩黄的小花在微风中摇曳生姿,柳条低垂,新春初发的鹅黄绿的新叶,给田野平添一抹喜色,望之使人神清气爽,远处新翻过的土地被修整得平平整整,一道道田垄笔直地伸向远方。喜子掩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喜滋滋地往村里赶。

消息带到村里时,整个小山村都沸腾了,每个人都激动得满脸通红,摩拳擦掌,恨不得马上就开工。经过一番研究部署,顺利地开工了,喜子每天都要去工地察看一番,捧一捧土看看,敲一敲砖听听,和工人拉拉家常,询问一下进度,然后就满足地咧着嘴干呵呵地笑,止都止不住。工程接近尾声时,要上大梁,这可是盖房子最关键的一步,喜子从设计图纸,实地察看,量尺寸,选材料,每一个小环节都盯得紧紧的,怕出一点差错。

终于,上梁的日子到了,天气晴好,万里无云,一大早,一块长约三米的红绸布已绑在横梁上,只等吉时一到,即刻上梁。那一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了,大家挤在工地前的一块平地上,个个喜气洋洋,眉开眼笑。正午时分,阳光明晃晃地照耀着大地,在大家期盼的眼光中,村里十来个一二十岁的小伙子,在工人师父的指点下,喊着号子,把绑着红绸的横梁架上了房顶,一时间,掌声雷动,惊得树上栖着小鸟倏地直往天空飞去,只剩树枝猛烈地摇晃。忽然,咔嚓一声巨响,然后轰的一声,什么东西轰然倒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随即听闻一声惨叫,像一只冷箭,嗖地划破空气,穿云破雾而去,众人的心俱是一惊。原来上梁用的梯子年久失修,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一起踩上去,梯子承受不住这么多的重量,中间一个横杆突然断裂了,四五个小伙子连带梯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喜子躲避不及,被压在正下面。等大家手忙脚乱把他扒出来,喜子面色乌青,牙关紧咬,黄豆粒般的汗珠顺着面颊滚滚滑落。检查结果出来,左边肋骨断了六根,右边肋骨断了七根,有一根险些扎进心脏。医生嘱托从此后,不可干重活,不可劳累。受伤后的喜子,身体确实大不如从前,他还强撑着去干活,一阵咳嗽,震得胸腔内五脏六腑撕扯着疼。玲子安慰他,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谁没个七灾八难的,别听医生吓唬人。

喜子受伤后,果果勤快了许多,经常帮玲子干些洒扫做饭的杂活,养鸡喂鸭也更加用心,盼盼读书更加刻苦用功了,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喜子干不了重活,日子是过得更紧张了,还好他和玲子每月都有工资,况且都是过苦日子过来的,这种日子能捱过来。盼盼读高中那年,政府投资在村里建了一个蘑菇厂,整个村的经济活泛起来,一扫昔日的贫穷之气,村民们个个喜气洋洋,面色红润。这个厂本来要建在别的村里,喜子一天天往镇上县里跑,汇报村里情况,陈述利弊,夜以继日地写材料,笔都写坏了四五根,墨用光了十来瓶,前前后后材料写了有30多万字,终于通过了审批,蘑菇厂建在了喜子村里。蘑菇厂建立的第二年已经盈利十几万,喜子村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村,喜子也成了带领大家脱贫致富的劳动模范,县里市里的表彰大会都被评为先进人物。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

那一年的年底,家家户户都过了个丰裕喜庆的新年,大家都还沉浸在喜悦的气氛里,走亲访友,喜子去世的消息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村里炸开了锅,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喜子家人悲痛欲绝的哭喊声传来,大家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喜子确实已经离开人世了。

喜子出殡那日,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了,送葬的队伍有三四里长,北风呼呼地刮着,旋起地上的残雪,打在人脸上,生生地疼,路边杨树的枝桠,光秃秃的,一片残叶也不留,一个硕大完整的鸟巢醒目地矗立在枝桠交叉的地方,忽地,被风吹掉在地上,残留在巢里的鸟蛋瞬间碎了一地。昏黄的天底下,嘶哑干裂的哭号声淹没在呼啸的北风里,低低的,沉沉的,似在诉说,似在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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