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刘陆
转载人: 闵凯莉
《假面自白》是三岛由纪夫的成名作,发表于1949年的7月,这一年三岛24岁。
本书译者唐月梅将这部小说的文学结构分为三个层次:“幼时的我那光怪陆离的内心世界”、“校园的日常生活”、“与女性园子的初恋”。这是一种表面的、笼统的划分。并且这部小说其实存在一些结构上的问题,三岛由纪夫自己也说:“有关《假面自白》前半部的密度和后半部的粗糙…这是单纯的技巧失误,因为写到后半部时,我的精力和体力不济,又太担心截稿日期,赶忙拼写造成的。”要理清这个故事的结构与内容,需要借助于作者的写作意图。
三岛由纪夫在《假面自白笔记》中说:“这本书是我想留给我过去曾在那里住过的死的领域的遗书。对我来说,写这本书就是反过来的自杀。”而在这本书出版后不久,三岛便写信给一位精神医生,信中坦言《假面自白》除了人物模板略为修改之外,“全都是我亲身体验的忠实详述”,并表示对于自己的性倾向无法“朝一般常态的方向走,感到苦恼”,而且三岛还认为,告白算是一种有效的精神分析治疗法。
结合作者的这些说法,我想,他是通过追溯到童年时期,并沿着记忆梳理过去生活中与性倒错意识有关的经历,抛去伪善与修饰,以自白的方式对自己进行冷静而深刻的剖析,试图发现某种宿命性的、早已写就的、无法逃脱的东西。而这本书的内容可以分为两部分来看:一是性倒错意识的发展(酝酿、初生、怀疑、觉醒四个阶段);二是对园子爱的本质的自我争辩。
官能的欲望:结识的肉体、热血和死亡
追溯到童年,他便发现自己在人生道路上遇到的那些总会吸引他的视线并唤起他官能上欲望的“奇形怪状的幻影”,如年轻的穿着藏青色紧腿裤的挑粪工、圣女贞德、身上充满汗味儿的士兵们、天胜、童话故事里遭死亡命运的王子们等等。
而到了少年时代,他开始对武侠杂志上那些充满流血和死亡的插图产生一种“爱的或叫欲求的”东西。这一时期,从父亲的画册里见到的圭多·雷尼的《圣塞巴斯蒂安殉教图》则成为他这一欲求的集大成者,让他体验到了“官能性的最大欢娱”,并奠定了在接下来的人生中促使他生发情欲的基本模式。
圭多·雷尼《圣塞巴斯蒂安殉教图》
他这样描写看到《圣塞巴斯蒂安殉教图》时的感受:
“我的血液在奔腾,我的器官在浮现出怒色。巨大的,行将胀烈的我的这一部分,前所未有地激烈地等待着我的使用,责怪我的无知,在愤怒地喘息。我的手不知不觉地开始了不是受谁的教唆的动作。我感到有一种既阴暗又辉煌的东西,从我的内部迅猛地攻了上来。就在这一瞬间,这种东西伴随着眼花缭乱的酩酊醉态迸发了出来。”
少年时另一件重要的事情是他爱上了班上的留级生近江,他从近江的成熟中看到青春与叛逆的气息,并在他看来,近江身上还有一种孤独感,这让他倾倒不已。甚至在体育课上看到近江做引体向上而显露出胸部的轮廓以及“裸露的腋窝下所看到的丰饶的毛”时,他eiectio了——这在他看来便是“爱的至高无上的明显的象征”。
并且,他还时常幻想牺牲的场景,把身边的人想象成牺牲者,他的狂想中无不充斥着官能性的与死亡、热血、和结实的肉体有关的画面。
对园子的“爱”
在童年和少年时代,他对那些官能上欲望并没有“进行有意识的批判”,包括对近江的爱,所有的都是无意识的,他“未曾想去探究它的意义”。然而,到青春时,那种官能上的情欲却开始让他感到苦恼。他先是在与同学的闲谈中察觉到一些差异,发现自己“对女性的事情没有像其他少年所有的那种先天性的羞耻”。
因为这种苦恼,也因为对正常人的好奇,他开始调查同龄人的所谓“固定观念”,并为了摆脱苦恼而有意地进行歪曲本性的“表演”,以致将假想的欲望与他真正的欲望混淆了。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爱上了同学的妹妹园子。
这篇小说有一半的内容在写与园子发生的故事,其中夹杂着很多关于自己对园子爱的本质的探讨:对园子的爱是真实的情感?还是只是自己由于青春期差别性的苦恼而进行的一种“人为的努力”?这也是关于这个故事常被问到的一个问题。
在我看来,他对园子并没有通常意义上的那种爱。他的爱,一开始是源自对差别的苦恼、对自己不安的好奇、以及对女性的一种“单纯而抽象的好奇心”,也就是说,是一种假想的欲望,即便有几次他也迫切的想要和园子见面,然而见面后他却感到“一种难以自容的悲伤”、一种仿佛震撼了他的"存在的根基似的悲伤”。而后来,他在战后再次见到已为人妻的园子时感到的那种“爱”,则是源自他内心的自责与内疚。
不过,虽然他对园子爱的本质如此,但可以看出,他也很想摆脱官能上的那种非正常性的情欲,很想像正常人那样去爱园子,可是他“心中的发条般的东西”则让他注定只会对类似于圣塞巴斯蒂安殉教图那样的场景产生官能上的满足。
忧伤而孤独的情欲
在多次尝试后,他知道自己对女性裸体、异性亲吻这些都没有任何的欲望,而让他真正喜悦的是青年的肌肉、幻想中他们被刀刃扎进的腹部以及鲜血沿着大腿流淌的画面。
一方面,他将这种欢愉称为“触及人类存在的深刻的喜悦”,“因为正是在这瞬间,你的固定观念的正常性,才是属于你的。不管对方怎么样,你从肉体的深处发情,这种发情的正常性,同其他男人是别无二致的。你的心被充满着原始的苦恼所动摇。野蛮人深刻的喜悦在你的心上复苏。……你在放荡的孤独中闪光。你短暂地漂浮在古老的巨大河流的记忆中。”
另一方面,他也为这情欲感到悲伤与痛苦不堪,他觉得自己“不是人,而是一种奇妙的悲哀的生物。”事实上,从小到大他都对旁人隐藏了自己性倒错的一面,在和园子交往过程中,他也一直在表演,把自己的真实想法隐瞒了起来。以致别人都认为他过着正常、稳重的日子,然而他却知道“自己过着自甘堕落、放荡、不知明天的生活,得了坏透的怠惰和腐蚀似的疲劳。”
渐渐地,他似乎明白了自己的不幸,正如他在故事的一开始说的:“我的生涯的不安的总账,犹如一纸菜单,在我还没能把它读罢的时候,就赋予我了。我只需围上餐巾,面对餐桌坐下来就行了。连现在写这种奇特的读物,也准确无误地记载在菜单上。”
而他那悲伤而孤独的情欲,是一种“心中的发条般的东西”,是早已写在他命运中的无法违逆的秩序。
附:三岛由纪夫是性倒错者吗
三岛由纪夫在《假面自白笔记》中说:“这部小说中的一切,即使都是依据事实,作为艺术家的生活既然没有被写出来,那么一切都是完全的虚构,都是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我想创造完全虚构的自白。《假面自白》这个题目就包含这一层意思。”
尽管三岛多次宣称《假面自白》是虚构的,然而,在2000年出版的《决定版 三岛由纪夫全集 第一卷》中却披露了三岛曾在1949年7月19日写给精神医生式场隆三的一封信,信中“三岛向式场坦承《假面的告白》的内容,除了人物模板略为修正之外,'全都是我亲身体验的忠实详述',他对于自己的性倾向无法'朝一般常态的方向走,感到苦恼'。”(中新网:日本学者披露著名作家三岛由纪夫是同性恋者,2000年10月26日)
在1970年9月,三岛由纪夫请摄影家筱山纪信帮他拍摄了一组题为《一个人的殒灭》的系列摄影,由三岛本人设计场景,其中便包括上面这张模仿《圣塞巴斯蒂安殉教图》的照片。
此外,三岛真有一位叫福岛次郎的同性恋情人,他在三岛剖腹自杀27年之后出版了《剑与寒红》一书,书中公开了他和三岛性的交往,并且登出了三岛寄给他的信件。
不过,现实中三岛由纪夫后来和一位异性结婚了,三岛有一篇题为《作家与结婚》的文章也表达了他对婚姻的看法。作家的话未必可信,尤其是像三岛这样把人生活成了艺术的作家,莫言在《三岛由纪夫猜想》里说:“三岛一生中很多特立独行,其实都是为了他的文学服务的。问题的悲剧在于,评论家和传记作家总是过分地相信了作家的话,其实作家的话是搀了很多假话的。搀假最多的当然是作家的自传性的文字。”
我想,与其说三岛是性倒错者,不如说他追求的是一种官能上的病态美学,事实上,肌肉男+热血+死亡这样的组合在他的多部作品中都有出现。正如在《假面自白》的扉页三岛摘引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一段话所言:“美,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可怕是因为无从捉摸。而且也不可能捉摸,因为是上帝设下的,本来就是一些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