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晴。
即便饥荒已经笼罩整个河南,洛阳仍有一点九朝阜盛的傲气在,冬至总要有人吃上扁食。富家小孩从家里带了午饭,糊糊碎碎的一碗,却好似有烈香。几个学生端到薛自明跟前说分老师一点,他忙不迭用清水汤碗接了,挟在筷子里,忽然后悔得直皱眉——该用油纸盛,好歹带回去一些。
三十一年的秋天开始,薛自明的妻儿已经三个月没沾油腥了。 他也就是想一想,回过神来,扁食已经囫囵下肚,口里还有一分肉味——幸还尝得肉味!听说逃荒的流民,有的路上逢好心人赏肉吃,从此吃不下榆树叶、皮绳皮块之类的,就这样饿死了。
饿的时候,本该什么都吃,什么都归自己吃。原来说“清贵”学士,现在午饭时都拿眼扒着学生,盼着吃那点自带的小菜。薛自明自己早就买米也难,一日里只在学校吃一顿,做活下去的必要。学校也只有几根面没油没盐煮下去,做十几个老师的午饭,饭毕人人书也不看,伏在案上昏睡,只盼能少用点气力,熬。
薛自明也不知睡了多久,猛被人摇醒,眼前紧着黑。学生冲他嚷:“老师,外面树上有个娃娃!”
“……什么?”他闭着眼睛问。
“有人把娃娃绑在树上了!”
他又昏坐了片刻,终于醒过神来,点点头拖着脚和学生出去了。
学堂风雨飘摇,在灾民眼里却好比洞天福地。每每下课后出门,都有一圈圈的灾民围着、揪着、跪着他,求他收容自己,后来没力气了,就坐在门外巴望,有的上午还望着,下午便死掉了。
却从来没有这样的:男娃被绳捆在树上,哭声断断续续,手脚没有力气动一下。薛自明估摸,大概是喂养不了孩子的父母,又受不了眼看他们死去,便用绳子把他们捆在树上避免跟随自己。树选的学堂前面那棵,也许希望老师大发善心,把这孩子带回去。
孩子只有五六岁大,或许七八岁,谁也说不清楚,饥荒饿得人不像人了。总归是和自己闺女差不多年纪,可是哭完这几声,就要死了。薛自明想起“怵惕恻隐之心”六个字来,叹一口气,上去把绳子解了,抱孩子下来。真轻,像魂魄。
男娃一落到他怀里,马上双手抓紧了他的棉衣。薛自明问:“你爹娘呢?”
“走了。”
“走哪儿了?” 孩子摇头,眼泪往下淌,说:“他们不让讲。”
薛自明喔了一声,半天低声道:“我也没有食——你不想你娘吗?”
小孩还是哭,突然对着他一叠声地喊:“爹、爹、爹!”
几乎是立刻,薛自明感受到一种被讹诈的愤怒与恐惧,手一松就把孩子丢到了地上。小孩穿得很厚,灰扑扑地在雪里滚了两圈,哭声戛然而止。
四下一时都静了,附近枯坐的饥民有几个抬起眼看他,不怨不怒,像看不下雨的天。
薛自明定了定神,别过脸去问自己的学生:“你们家里还能收人么?”学生们面面相觑,或说“不能”,或说“不许”。饥荒到这一日,富户的怜心早被耗尽了。
薛自明又沉默了,伸手去摸小孩的脸,还有人一样的呼吸,人命真是贱啊。可人命也真是薄,这样一个孩子在野地里一夜都过不去,冻死饿死,甚或被人割了吃……他不是凶手吗?他不是同胞吗?他不是死者吗?
……这冬真冷啊。
三九,大雪。
薛家的门开得很早,苦根抱着比自己高两三个身子的竹竿挪出来,把门慢慢合上,站在雪地里喘了一会,走到离屋檐远些的地方开始打冰凌。邻家的房檐下其实都挂着冰凌,饥荒,谁也没有力气管它,只有这被捡回来的小孩把它当讨好新爹娘的机会。
转了快十来分钟,苦根忽然脚下绊到个什么,摔倒了。抹开雪粒看,是一具新尸,脸色青黑,颊上没有一丁肉,嘴巴哀哀地张着,却没有声音。苦根在他身前站了片刻,用手把雪盖回去,站起身继续清理屋檐。清晨的霞光渐渐隐退,他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吃力,咬着牙把屋檐清理完了,终于慢慢地走回屋子,关上了门。
这一天,屋门没有再开过。
六九,阴。
薛自明并苦根带了四五十本书到古董集卖,一整日无人问津。古董集人头攒动,却是卖家比买家多,流民们的面前零星摆着一些残旧的农具、被褥、甚至死人的袄子,从骨头里搜刮出来,只图换点东西过年。
薛自明并没有比他们好到哪去。半个月前遭学校解聘,一家里四张口便只能坐吃山空。先是卖了衣服器皿,而后摆件家什,终于开始卖书。苦根叫卖了一整天,也有几个流民来翻检,手指在书上搓摩出漆黑的印迹,又怯怯放下。小贩经过时望一眼,问:“一元钱,卖不卖?”薛自明只有苦笑。
天色暗了,风冷下来,两人空手回去——书也不必带,洛阳的这个冬天没有人偷书。
苦根一路带跑,身子向前弓,装一个顽皮小孩模样。薛自明勉勉强强跟了一段,终于忍不住喊:“慢点!”
苦根浑身一个颤栗,转过身垂头站着。薛自明赶上他了,走他身边过了,他也只是不说话,像棵被啃光了皮的树扎在原地。薛自明又喊:“站着做什么?”
苦根抬起一点点眼睛,细声说:“爹……爹你别把我卖了呀……明个我来卖书,我能卖得出去,你别把我卖了……”
离古董市不足十里,就是洛阳的“人市”,人们卖到最后一无所有,只有卖家人,一个小孩换一斤小麦、一个女人换三斤,甚或随地在孩子脑袋后插一根苇草,想买孩子的就能看懂。买回去不是当娃娃养,男娃只要会走,什么活不能做?苦根真是怕疯了,一步也不敢在这留。
薛自明想明白这些,脱口道:“你把我当什么?鬻儿卖女的败家汉子?”
苦根大气也不敢出,眼泪却滚出来。
薛自明叹了口气,伸手拽住他往前走:“我没有济世救民的本事,自个家里的人总得养活……等过完年再去找几家贵人,总能找到个要教的娃娃,一个先生哪会饿死?书不值钱,有书的脑袋值钱呀……”
回身一看,苦根哭得喘不过气,好像不卖他倒比卖他更惨。
薛自明望了他半天,心想到底是个孩子,自己眼中也有些湿。他弯下身去给苦根擦眼泪,两人的皮肤都冻得又黑又硬,只有泪水倒是软的,在这么冷的深冬也可温热一时。他拍拍孩子的脸,笑道:“我倒是想起来了,今儿六九,我们小时候数九,‘五九六九大甩手,七九八九抬头看柳’,再熬个几天,咱们看柳花去。”
九九,晴。
晌午听到敲门声,心知多半是讨饭的,但前几日刚下了春雨,连带着薛自明也慈悲起来,应声出来开了门。
门外是一对夫妇,身上只剩破烂的里衣,拄着光滑发亮的树干相扶站立,面上想讨好地笑,可五官早就皱缩得没有样子,笑起来像哭裂了口。薛自明不忍看,将揣好的钱往汉子手上一放,便要关门。
可男人惊了一下,连忙把钱推还给他,一面拼命摆手。薛自明讶道:“不要钱?家里已经没粮了,你……”
扑通一声,那对夫妇跪下了。 这下换薛自明大惊失色,一面后悔自己招惹麻烦,一面着急道:“真的没有了,您给我们留条活路吧,我们……”
夫妇摇头,只是跪,只是哭,那女人忽然尖声叫起来:“桂宝啊——桂宝——”
薛自明背后咚咚咚跑出来一人,正是苦根,站在薛自明身边呆呆地望着这对夫妇。夫妇哭得更惨,女人双手抓住苦根,死命地往怀里拥。 苦根站着不动,也不流泪,咬着嘴唇用力盯住他们,一声不吭。
薛自明回过味来了:“这是你亲生爹娘?”
苦根没点头也没摇头,把眼睛转向了地面。
男人膝行上前想抱苦根,又只是拽住他衣角:“桂宝——你不要怪我,那时不丢下你,谁也活不下去。老师心好、老师养着你,桂宝,如果跟着我们,什么也没有啊。”女人不舍放开苦根,却不知做什么好,只是拉着他的右手给他剔指甲里的泥,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拂过去,眼中泪流不止。
薛自明目不忍视,转过脸去,手上轻轻拍着男娃的背。
哭了半晌,男人把女人拽起来,喏喏道:“不要在老师面前羞先人了……”他转向薛自明,仍不敢抬头:“老师,我们是求你个事……说来没脸……我们想把桂宝带走……”
“带走?”
男人舔了舔嘴唇,手里慢慢揉自己的衣裳:“老师您看,前天下雨了,是真雨啊,老天饶我们了啊!官家也在放粮,春苗会长,今年不会荒了,今年有吃……我和婆娘打算回延津去了,我们家、我们家就桂宝这个独苗苗,我们……”他霍着嘴,舌头又舔了舔,没脸说了。
薛自明太懂他们的意思了,一场雨、一碗粥,就能让他们生出活下去的希望,转而想团聚、想留根,全在情理之中。他自己呢?家中书卷字画全卖空了、烧完了,这个月的粮都是借来,养苦根只剩下为了他活,实在说不上温情脉脉。饥荒真正过去不知要多久,战乱更漫无天日,少一张口比多一张好,人情没有人命值钱,便是这样。
“你想走吗?”他开口问苦根。
苦根只是看着自己破破烂烂的鞋尖。他从来这样,随波逐流,真要能抉择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人从来这样。
女人没有听见苦根开口,怕慌了,端起他的脸上上下下看:“你讲呀,你不要爹娘了?你都不喊我,桂宝,你喊我一声——”声音凄得能滴血。
“娘——”苦根终于喊出声来,同时眼泪从低垂的眼睛里往外落,像雪化在流民肩上。
在场三个大人俱松了一口气,相视惨笑。
收拾了几件衣裳,苦根一家说什么也不肯再拿粮钱,当日就要走了。
薛自明只送他们到门口,要返身回去,苦根拉住了他的衣服,示意他低低头。
男人蹲下来,看着这张黝黑的、过分沧桑的脸。 苦根也看着他,忽然小孩似的一笑:“爹,春天到了,我们会活下去的。”
“会活下去的……会的。”薛自明同样报以笑容,再抱了抱他,站起来,望着他们走。
男人背着担子,女人裹好头巾,出了这个院子,便是千里赤地、遍野饿殍。人间草木,一个冬天,五百万摧折,而春风又将一切吹忘了,活着的扶起活着的,回乡。
(命题:九九 耗时: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