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安静忧伤的小事

  我是一名烂俗的作家,大千世界的边缘人,是孤独的舞伴,一个差劲的讲故事的人。所以我很荣幸您能注意到篇小说。那么希望您能够放一放周边的事,认真地,就着江风,读一读这桩安静忧伤的小事。

  9.7日笔记:

  心情大抵平淡,荡漾着词不达意的忧伤,这是桩小事。我想。Starbucks是个不错的去处,足够安静,足够烂俗,足够忧伤,也有着足够廉价的高雅。今天是礼拜日,日语中的日曜日,也得为下周的生存做些考虑了。可是,我能写出什么样的文字呢?

  礼拜一。我从混乱与拉扯中醒来,每周的第一天总是如此。老话说得好,万事开头难。很恰当的metaphor。村上在《海边的卡夫卡》里:说:世界万物都是metaphor。很难不认同。举个例子—9.7日的笔记。

  拖曳着与沉默和漆黑抗争一夜的身躯,相当不情愿地,我开始投入的清理自己,从里到外。为了驱散脑海中盘旋的迷雾,也为了满足身体最基本的清洁需求。清醒是件大事。我认真地想了想。清醒是件自以为是的事。很多人说自己保持清醒自律爱自己,但他们仅仅是宣扬,真正清醒的人是不装睡的人。

  饱含着认真的审视目光,我一一揣度着镜中的自己脸部所蕴含的metaphor。眼睛是窗户、鼻子是具体、嘴巴是沉默、耳朵是拒绝、眉毛是忧愁,那么脸庞呢,脸庞是什么?我小心翼翼地守护疑问,犹如巨龙守护财宝。唯独这时我才是一个具体的人。陀思妥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严肃的回答:“我越是爱整个人类,就越是爱不具体的人…我对具体的人越是憎恨,我对整个人类的爱便越是炽烈。”我爱天真,我爱具体,我爱我的鼻子。

  时间从来就不是一个可以深究的东西,不论是作为词汇抑或是存在。所以在我的世界里,它可以用一秒钟承受一千个字,也可以用两个字省略一万年。

  黄昏。Starbucks。江边。紫色与橙色紧紧地交织着,那团浑圆的球体被分秒挤压着不断下沉,整片天空都是块巨大的调色板,江流是块澄澈的镜子。四四方方的白纸,削尖的铅笔,黑色的笔记本电脑,不时进出的男男女女和叽叽喳喳。我总这样想:“沉默和低调是我的勋章,是我的隐身衣,我借此看到更多赤裸的东西。或许这也是我成为作家的原因。”沉默是有声响的。

  女人。Nike白色鸭舌帽、米白色半袖、宽松水洗牛仔裤。帽檐压得很低,举止不太得体,局促。可以看到紧抿着的嘴唇。唇型很好看,没有明显的下颚线。大概是张普通的脸,如果她没有精致的窗户的话。不过,她有着很棒的沉默。不错的metaphor,我轻轻赞许自己。

  白色的帽檐向四周覆盖,快速的扫视了这座咖啡厅。最终向我这边倾斜。这是头一次。除此以外,别无他念。

  “一个人?”她佯装自然地坐到我对面。

  我点点头。该死的社交恐惧牢牢压制着我的嘴巴。

  “不爱说话?“她扬了扬嘴角。帽檐的阴影覆盖着面孔,仍然无法窥见全貌。但隐隐约约地,总有股熟悉的感觉。

  “也不是,总在边缘里生活。不怎么会说话。“尴尬与紧张蔓延,破坏了词句的逻辑。

  “头一次?“

  我不解。

  “像这样被陌生人搭讪是头一次?“她嘴角浮起一抹似是挑逗的笑意。

  刚刚看起来分明是个容易害羞的单纯的女孩,现在竟看起来像个夜店老手。我调整呼吸,用力的驱散沉默,有声响的沉默。“高中的时候大概有一次。”

  她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料到收到这样的回答,若有所思的低下头。

  沉默卷土重来,更加强烈地压榨着周遭的空气。我感到不太舒服,把目光投向窗外。是夜。点点残星与一轮娥眉月冷冷的缀在空中,他们似乎闪烁出一种妖媚的力量,将要吞噬我的思绪和缄默的灵魂。由此,我想到了村上的世界里那摄人心魄的月亮以及永远窥视着人间所有善与恶而无动于衷的星星。

  “作家?“一道清脆的声音抗争着星月的梦幻将我强行拉了出来。声线倒与方才别无二致,但总感觉更有力了些。

  “当不上,顶多就是一个写字的。靠接受些约稿、投稿之类的勉强维持生活。全身唯一有些价值的大概就是脑海里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我下定了决心,决意要彻底打碎这顽固的沉默。哪怕它会给我带来某种无法想象的影响。

  “挺谦虚的。“

  “大概本身人水平就不太行。“

  “你这人说话真有意思,哪有你这么损自己的。“

  “事实如此嘛,从小平庸到大,这种事也是不得不承认的。“

  “话虽如此。可这些事情不能一概而论哟。每个人都会有一段很特殊的经历,从这个角度来说,每个人都不是平庸的吧。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周渔。“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约莫一个时辰的废话。在这一个时辰的光景里,在她有意无意的话语中,我能听到一种十分熟悉的味道。十分奇特的味道。那是孤独。

  月亮越发明亮,又或许是夜更深了。月光寥寥几笔写在江面,给不停流动的江水披上了层银亮的的薄纱。夜色渐浓。

  “明天见。“她向我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尽管脸部并不惊艳,但却有股不可说的气质。我并不是颜值主义至上者。我真正痛恨的是无趣,很明显她是个顶有趣的人。所以我喜欢她,仅此而已。

  “See u tomorrow night.”

  重新压了压鸭舌帽,女人站起身来,宽松的服饰俨然隐藏不住姣好的身材,就像这一个多时辰的聊天掩盖不住我缄默的灵魂一样。但起码我收获了有趣。于是,一个巨大的决定开始在我心中酝酿,悄悄地,静静地生长。

  我合上了没怎么用过的笔记本,认真注视起女人离去的背影。起身后,她的灵魂好像又被另一个“她”给替代了,另一个局促,羞涩的她。那背影显得惊慌,活像一只受惊的野兔。

  毫无征兆地,一个忧伤的想法猛然撞向我的大脑。我用力地捏起削尖的铅笔,力道之大以至于手指被染上一条灰线,像一条长长的尾巴。轻柔地在四四方方的白纸上写了句话:我之于我,是作为物质之于意识而存在的。莫名其妙。

  但这大概就是我。你所见即我,我不反驳,我无法反驳。

  夜正深。黑暗肆无忌惮地生长起来,它已以极其傲慢的姿态吞噬了整片天地。此时的我正躺柔软的床上,全身心地放松下来。万事开头难。今天开了个好头。那么这篇故事一定会有个很不错的结尾。我默默期待着同时祈祷着。就这样,虔诚与憧憬裹挟着我坠入了甜蜜的梦乡。

  翌日清晨,我早早醒来。此时,天空尚存混沌,那弯玉钩迟迟不肯离去,反倒以一种更加傲人的姿态凌驾于众星之上。当然,谦虚的星星明礼节,早早便隐去了身形。但谁又知道,他们是否仍然凝视着我们呢。谁也不知道。反观月亮,睥睨者、孤独者、高洁者。身为历代中西文人所歌颂之物,她身上似乎正在发生某种异变。

  一整个白天,我把全身心投入到刚接到的文稿任务中,无非是些枯燥乏味的工作,不值一提。可正是这些僵化腐朽的思想以及事物充斥着我的生活。哪怕我再憎恨它,也无法阻止他。为了生存,为了寻找有趣。我安慰自己。这一切的单调都是为了突然其来的丰富做准备。这样想便会好很多。

  专注时,时间总会保持将来时态前进,一分一秒都不做停留。等我做完手头的工作时,日头已经渐渐往下沉了。将近傍晚时分。肚子叽里咕噜的叫唤起来,宣扬着对食物的渴求。此时,我向远方望去,暮色尚轻,几分淡淡云霞勾勒出橘色的弧线,五点左右。但总感觉远方的天空藏着浓浓的黑暗,仿佛正发生着什么不可估量之事。那浓重的黑暗散发出一种同样浓郁的味道,我能从中听到一声悠长的、沉重的、释然的叹息。

  大概是幻觉。我用力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这些“幻象”。时候不早了,收拾好,去江边星巴克。赴约。

  一路上,那声叹息隐隐在我身边萦绕,像抓一把沙。能感觉到存在,仔细听却只剩沉默。这大概就是沉默的声响。于是,一阵阵不安也开始向我冲撞,活像一群脱缰的野兽,奔腾万里。来势汹汹。

  她比我先到,靠窗的两人位,江上与江滩景色清晰可见。

  同样的鸭舌帽。一身黑色便装,像是在服丧。

  “挺准时。“

  “算是讽刺吗?“

  “哈哈,随你怎么想都好。”标志性的挑逗般的弧度再次掠过嘴角。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按惯例点了杯咖啡提神。脑海里仍旧循环播放着刚刚的所见所听所感。似乎是流淌着的舒伯特的缘故,那声沉重的叹息不见了踪影。但脑海里那抹沉重的阴霾仍然挥之不去。

  “有心事?愁眉苦脸的“

  “这么明显吗?倒不能算是心事,可能是种幻觉。“

  “哦?幻觉?说来听听。“她扬起头,露出了小巧的鼻头,但眼睛始终处于帽檐的阴影下。从那阴影中投射出一道饶有兴趣的目光。

  “玄之又玄,我本人呢也实在弄不清楚是什么。说出来的语言自然也乱七八糟的。“我并没有倾诉的欲望。话语被扼杀在喉管里,不知是什么作祟。

  “唔…怪不得不讨女孩子欢心。“她又低下了头。

  我苦笑着,但并不在意。

  沉默持续蔓延,势头正盛。吧台的液晶电视上突然插播了一条新闻:“据悉,本市一年轻女子在家中自缢身亡。原因不明,警方将持续深入调查……”

  这条新闻就像一根短促的导火索,突然引爆了那团黑暗。我顷刻间便失了神。

  “我有点不舒服,先走了。“女人匆匆起身,面色苍白,全然失去了神采。我不解,但我猛然发现,我竟然还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于是我紧紧闭上嘴巴,一言不发。任由那股黑暗侵蚀着我。她的背影瘦削而伤感,急促而美丽。

  端起咖啡,我皱眉啜了一口这精致的速溶咖啡。我好像失去了点什么,但又抓不住到底失去了些什么。只见窗外月色如银,一切显得如暴雨过后般宁静。

  我扭过头去,静静徜徉在忧伤的肖邦里。

  回到家中,发现门口静静躺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古朴典雅,深蓝色。上面贴着一张便条,“周渔收。”此外便别无它言。字迹工整细腻,看起来很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没想太多,将盒子拿起。进门。洗浴于我而言不仅是一种身体上清理,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放松。它有着近乎神迹的效用。每每出浴,一天的不愉快和劳累都会随着水而流逝,从而使我放松下来。

  拆开盒子,几张信纸整齐地横卧在里面。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的工整排布着。会是谁给我的信呢?怀疑与期待交织缠绕,唤醒了一道沉睡的记忆。

  我叫周渔,周瑜的周,李渔的渔。从小到大呢就没什么爱好,唯独对文字情有独钟。小时候爱读诗词和曲辞,尤爱明李渔:“是谁无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当然这只是前情提要、背景铺陈。人生前十六年平平淡淡,记忆所剩无几。能打捞起的多不值一提,其余则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唯一值得称道的经历是在高二。

  就读当地的县一高。成绩普通,勉强说得过去,不至于倒数,但离优秀则远远不及;相貌平平,谈不上丑陋,五官应有尽有,但和帅气沾不上边;家境平庸,衣食无忧,学费也从不欠缺,但一身上下加起来最多也不过三百块钱;人缘一般,不至于不受待见,但从小到大也没什么朋友。

  当附和成为常态,平淡则变成了特殊。似乎是我对于外界的关注实在太少,我好像成为了一个他人眼里的异类,人们常说的孤僻。

  高二分班后,我被调到了十班,被称为收纳不良学生和异类的班。我不以为意,心想着只要有个地方做自己的事就好。班主任据说很厉害,是学校的王牌教师,任教语文,叫李斫青。名字让我想起“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很诗意的名字。

  同时,李斫青还任职一班班主任。一班是年级最优班,“顶尖学子云集于此”,在我看来不过是一群高效的学习机器。他对待我们十分严厉,但他此前以教学平和,广受学生喜爱著称。究其原因,大概是受分层教学要求吧。

  我有时很心疼他。心疼他对我们那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模样、心疼他在讲台上大发雷霆的狂躁与愤怒、心疼他受部分“恶劣”学生嘲讽后的无力与失落。

  我有时很厌恶他。厌恶他面对成绩好的学生时与我们截然不同的态度、厌恶他总满口离不开高考与成绩、厌恶他面对领导时的低眉顺眼。

  我有时很喜欢他。喜欢他读到顾城“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时的哽咽、喜欢他一脸正经的与我讨论我最近所看的书、喜欢他那温文儒雅的青衫长裤、喜欢他的固执与倔强。

  鉴于他对两个班截然不同的态度,学生们给他取了两个称呼“李斫”“李青”。面对我们时是为李斫,是学生眼里严厉的一面;面对一班时是为李青,是学生眼里平和的一面。

  再舒缓的曲子里总有些抑扬,再平淡的日子里总有些插曲。后来我们班转来了一个一班的学生—余纯。余纯是学校公认的校花,追求者不胜枚举,其中最有名的就是一班的林扼。

  仪表堂堂、成绩优异、家境优渥、交友广泛。这就是同学对林扼的评价。但他好像也失败了,余纯拒绝了他。

  转到我们班后,余纯成了我的同桌。让我高兴的是,她也喜欢看书,甚至涉猎比我还要广泛。怎么评价她呢?成绩优异、温静文雅、容貌姣好。但又十分古怪,古怪在放着教学资源丰富的一班不上主动来到十班、古怪在明明自身条件优秀但却鲜有朋友。

  自然而然地,她成了我绝无仅有的朋友。倒不是说她对我多么重要,而是我除她以外,就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当然,我和她的交流也仅限于最近看的书……

  后来也经常看见林扼下课、放学来找余纯。那张脸从温和的微笑到偶尔浮出的愠怒再到后来的皮笑肉不笑,至于再后来,就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找余纯了。

  在此期间,除却李斫青老师有时言行偶尔表现的异常:较大的情绪波动、讲课出错率增多、找余纯谈话越来越多。生活便再次归于沉寂,但我却总莫名地闻到些异常的味道。就好像在酝酿着什么。山雨欲来风满楼。

  事情发生在一天早上。清晨,天空明朗少云,正值夏日,太阳老早就爬上了云端,炙烤着露珠和鸟雀。

  早读自然只有我和余纯两人到,其余人不是在睡大觉就是在网吧打着游戏。余纯看起来有些憔悴,眼睛红肿、头发散乱一返以往整洁的打扮。她见我来到教室,抬头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接着低下头默默想着什么。

  见此情状,原本想说些什么的我也不由得放任沉默肆虐。也是从此时,我才知道沉默是有声响的。她刚刚那复杂的眼神不停的挑动着我的神经。

  良久。她强忍颤抖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周渔。你觉得人性本恶还是本善啊。“

  我沉吟了三秒。尽管很奇怪,但也认真地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觉得的话,人性本善吧。毕竟是传世之言,公众信服力更强些。“说罢,我小心地瞥了她一眼。听到我的答案,她将头埋的更深了。深深的孤独从她身上蔓延。一下子击中了我的灵魂,从我的深处散开大片大片的荒芜。

  自此,我觉得我们两个之间似乎凭空多了一层隐形的屏障,一层厚厚的蛹将她包裹起来,我想。她沉默了,就会一直沉默下去。直至死亡。于是我意识到,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我毁了艘小船,我们自此隔岸。她的忧愁微动,打动了我。

  学校突然通知全校操场集合。

  原来是批斗会,通常犯了严重的错误的学生就会被点名到操场的高台上、国旗下进行忏悔。我并不喜欢这种形式的批斗,就好像把犯错的人的尊严变成一个陀螺,在全世界的目光下鞭挞。

  可是,那高台上站着的挺拔身影、鲜红的五星红旗下伫立着的人,是李斫青。

  “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大家上午好。今天突然召集的批斗会是想告诉大家一件可耻的事……”校长肥硕的身躯遮挡住了李斫青,手握麦克风播撒“正义”之声。后来的东西我一句也无法听清,或许是我主观上不想听清。我的目光聚焦到李斫青身上,他笔挺的身躯有些僵硬,烈日注视着他,滚烫的阳光像是悬在他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汗如雨下,沾湿了那袭青衫。

  后来我也分不清他脸上究竟是汗水还是泪水。我想一定不是泪水。因为在阳光的反射下,那水珠看起来无比浑浊。

  一日后,李斫青被发现在家自缢身亡。书案上一张四四方方的白纸上潦草的写着一句话:“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一道刺眼的白光直指我的眼眸,我醒了。太阳高照,原来是昨日在回忆中不知不觉就沉入了梦境。

  我抚摸着我未命名的metaphor。透过窗户对着镜子注视着忧愁。脸庞或许是记忆。我这样想。但我没有理由。

  周三。醒来后,我继续处理冗杂的工作。支撑着克服枯燥乏味的不仅仅是自我安慰。还有记忆里的一道光线。在收到昨天那些来信后,那道光线重焕生机。是余纯。是索洛古勒的《创作》:“你的灵魂摆脱世俗生活的牢房 奔向理想的天堂。”

  从窗外望出去,朝着日光的大厦颜色看上去逐渐暗下来,快要近黄昏了。我放下笔,合上笔记本。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还去吗?

  去吧。早就习惯了,她只是锦上添花,绝非缺一不可。

  来到江边星巴克,坐下。座位靠窗。边欣赏着“一道残阳铺水中 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暮日江景,边小啜几口醇浓的咖啡。脑中所思所想尽是昨天的新闻和那沓信纸。以及,那个有着漂亮的沉默的女人。

  届时,她来了。

  “昨天的事,实在抱歉…”

  没等他说完,我打断了她,示意先坐下。

  “道歉什么的完全不至于,只会让我不舒服呢。我不太喜欢听道歉。“

  “那好吧。“

  “不过,昨天是因为有什么心事吗?还是你认识那个自杀的女孩。“

  “怎么说呢。心事确实有的。主要是我对死亡尤其是自杀尤其敏感。“

  “哦?方便的话谈一谈?“我提起兴趣来。

  “这涉及到我个人的一些私事。不过,我个人对于自杀是极为畏惧的,由于小时家庭里的一些事,我渐渐对死亡有了一些明悟。自杀带来的最大的伤害是对一个家庭的伤害。是对爱着她的人的伤害。这种死亡方式,自存在起就是为了伤害别人而存在的。“

  在说这一长段话时,她眉头紧皱,目光灼灼,既有对过往某事的后悔,又有当下对自杀的厌恶。

  “就像加缪所说:自杀只不过是承认生活并不值得,诚然,活着就没容易过。每个人的自杀都是有原因的。但我认为他们太自私了,太懦弱了,从未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即使他们有不得不去自杀的理由。“她情绪激动起来。

  “确实如此,但她不得不去做嘛。这突然让我想起来高中发生的一件事。你不是说: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特殊的经历吗?“我拿出那一沓信纸。

展信佳!

  在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本来打算长话短说,但想着,这是我最后一次与你交流,也是最后一次对这世界发表看法,即便是短话也得长说吧。

  也许你很惊讶,惊讶为什么十年过去了,我突然联系你;也许你会晦气,晦气收到一封死者的来信;也许你会开心,开心老友对世界最后依托是你。那么,我希望你是怀着开心的心情读这封信的。

  ……

  废话不多说,我想讲讲以前想对你讲却没讲出口的话。我知道你一直奇怪我为什么要从一班主动调到十班。当人面临着迫害却不能反抗时,便只能逃避。我就是如此。林扼并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样美好。他这样的人反倒很可怕,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从小到大一帆风顺的他独独在我这里吃了瘪,他当然不乐意。他看我的眼神里有一种可怕的占有情绪,就好像...我是他的宠物一般。

  于是他开始潜移默化的号召大家孤立我、排挤我、对我实施各种冷暴力。甚至到后来发生那件事...

  我很喜欢李斫青老师,对于他的死,我将愧疚一生。究其原因,终究在我。

  在他任职一班后,由于家庭地位的卑微以及学校领导施加的压力。他的精神渐渐异化,没错,就是卡夫卡式的异化。他一分为二,如同大家所说的“李斫”和“李青”。他内心积压的情绪日益膨胀、恶化。身为李斫时,他是理想主义者,是至善者,即使他对待学生严厉,但这种严厉不乏温度。但身为李青时,他是极端的虚无主义者,是至恶者,即使看起来他待人温和,但这种温和却寒冷刺骨。

  他和林扼关系一直不错,但仅仅限于对他成绩的赞扬。倒是和我私交很多。他很可爱,总是和交谈。即使后来精神分裂,身为李斫时的他依旧可爱。我也喜欢他的青衫长裤风度翩翩。但后来发生的那件事却让这段复杂关系只剩下叹息。

  记得那天早上我问了你一个问题:人性本善还是本恶。你说:人性本善。我失望了。

  那天前的晚上,李斫青老师说放学留一下,他有事找我。我欣然同意。于是所有这一切的噩梦开始了,或许早就有酝酿。他带我来到一个无人的旧仓库,等我意识到不对劲时,已经晚了。那是李青,那双眼睛血丝密布,透露着邪气与一股狂躁的疯狂。当林扼慢慢从仓库浓稠的黑暗里走出来时,我绝望了。

  我浑身战栗着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舞动,要挣脱无能的皮肤的束缚,血液就要喷涌而出。我一下子软倒在地上。昏暗的光下,我的影子摇曳不定。接着,她被剪断了,于是我缺失了。所有所有的黑暗叫嚣着向我袭来。寂静中,沉默无言地被讥笑格杀。那声笑声愈演愈烈,充斥着整个空旷的仓库。

  接着,一种温热的的触觉在我冰冷的皮肤上游走。一道道巨力被抛掷在我那孱弱的躯体上。不过,这种肉体上的痛苦并未持续很久。痛觉慢慢隐去,重量慢慢减轻,我漂浮了起来。被仓库隔挡的月光吸引着我,并赋予了我睥睨的权力,于是我麻木地注视着这一切。

  注视着在一旁默默微笑目睹这一切的青衫长裤,注视着趴在我肉体上肆虐的那个恶魔。月亮提醒我,旁观者才是恶魔,那个顶多是条疯狗。我轻轻地笑出来。我所见随感尽是荒芜。

  陡然,一股强劲的力量拉扯着我回到我的被肆虐的肉体。原来是那个人出手了,他冲过来,一脚踢开疯魔状的林扼。大喊着,你在干嘛,畜生!他脸上的不可思议告诉我—他是李斫。尽管我知道了。知道了他的眉毛很忧愁,但他具体的鼻子看起来真的很丑陋。另外,脸庞不可以叫回忆,叫做扭曲好了。因为此时,除了月亮以外,人类的脸庞都扭曲着。

  后来林扼渐渐安静下来。他对李斫青说:“你等着,你可是始作俑者。”说罢,摇摇晃晃的大笑着跑了出去。至于那个男人,他一言不发,极好的使用了他的沉默,一并关上了他的窗户。是不是个不错的metaphor。他把我送到了附近一家酒店,我至今还记得酒店前台看我时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个妓女。

  至于后来呢,便有批斗会的事情。林扼恶人先告状,说目睹那个男人要强奸我。然后关键时刻把我救了下来。多么可笑的谎言,但他们都信啦。我也信啦。和那个男人一样,我也极好的使用了我的沉默也一并关上了我的窗户。

  他至死都没有据理力争。他真的是个很可爱的老师呢。哦,对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被批斗完后,他经过我时,对我小声的说了一句话:“光没有罪恶,要用光芒抚摸。”顾城的诗。我看着他的眼睛,那时他的眼睛是深沉的黑,但在寻找着明朗的光。

  另外,告诉你个好消息,林扼的父亲一年前因为贪污锒铛入狱了,林扼这样的人不知道会沦为什么下场呢?

  最后,我深深忏悔,但我承认,我输给了生活,输给了“解离”。我要去找林奕含姐姐啦!

                                                                      —余纯

  此时,电视机屏幕上又不合时宜播报了一条新闻。大致内容有关死者经历,在一番调查后,发现了死者儿时家庭并不和睦父母常有争吵、打斗。最终两人离婚了,死者由父亲抚养。

  女人在听的途中,激动、恐惧、疑惑、震惊、懊悔等情绪在她脸上如同放电影般掠过。有数次她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又自己打消了。于是,我静静等待着。我知道,她打算使用她的沉默了。

  “呼…那么我也来进行自我告白吧。“她深吸了口气。

  我微笑示意继续。此刻,我才意识到我做出了何等改变。我成了旁观者,成了倾听者,成为了幸存者,也希望能成为一个好的讲述者。

  我叫李玉璐。不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玉露。只是普通的玉和璐。和普通的名字一样,我也是普通的人。我妈叫林柳,是个精神病人。我爸叫李斫青,自杀了。在我爸死后的故事很简单。我妈精神失常,发疯了,被我叔叔林荫送往了精神病院。我沉湎于悲伤与自责无法自拔。

  于是我叔叔接替了抚养我的任务。他是县一高的校长,无子,女儿跟着出轨的母亲跑了,就留下了他一个人生活。多年的校长让他攒下来了不少钱,肚子也攒了不少肉。或许是孤独的缘故,他待我特别好。带我走出了父死母疯的阴影。这周一,他说他有事出差,给我留了一大笔钱,说这段时间让我自己一个人生活。他走的时候告诉我:“总得放手的。”

  至于父亲的死,其实我也站一大部分原因。

  一直以来,父亲在家里的地位十分低下。虽然他在外十分风光,广受学生欢迎与仰慕。但在家里,他处处受制于母亲。长久以来,我也开始欺压父亲。但其实母亲和我并不是那么蛮横的人。坦白说,我见过母亲在外的苟且与阿谀的模样。但每次她哥哥,即我叔叔来找她谈话之后。她就对我父亲态度变本加厉。

  印象里的父亲从来没有反抗过、爆发过。他好像一直在尽心尽力地维护着家庭关系。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忍忍就过去的事,是最好不过的了。”秉承着凡事都忍耐的态度,他自杀了,只留下一句憋屈的屈原的话。他有和屈原一般的结局,但最终不会名留青史。最终也没能斫去桂婆娑,清光也不会更多。

  另外,不仅是这点让我自责。最让我懊悔的是。我当时一直仰慕的林扼有天忽然向我搭讪。当时我心花怒放。连他说什么都没听清楚就答应了。依稀记得他告诉我我父亲强奸了学生,当别人问我我父亲干没干过这事儿的时候,我不说话就是了。

  我照做了。父亲死了。

  话到这里就结束了。我仍在回味这件修修补补的事。内心惋惜之余,也为如此复杂的关系感到惊叹。强制扼杀了我内心的庆幸,告诉自己我也是施暴者。我也应当忏悔。

  不合时宜的新闻播报再次响起。我渐渐对新闻这个最真实的事物感到恐惧起来,就好像死神的丧钟。不知这次又会为谁而鸣。

  “据悉,本市xx县一高校长因与学生家长发生不正当交易,并被人举报多次做出此种行人。甚至间接逼死过学校的老师…更多信息将持续跟进播报…”

  不出所料,枪声再响,不偏不倚的射中了李玉璐的心口。

  她无助的低下了头,摘下了鸭舌帽,如瀑般黑色的长发散落开来。我感到一阵阵恶心,从未如此厌恶过真实。我抬头看月亮,月亮提醒我人类的脸庞都是扭曲的。

  “你还好吗?“我尝试着打破这该死的沉默。如同初次见面一般。

  “出去走走如何?“见她不回应,我再次开口。

  奏效了。村上春树是对的,不知道怎么做时,且听风吟。也许她所需要的正是潇潇洒洒江风。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 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

  我们拥抱晚风,我看着她,长发飘扬,窗户上挂满了露珠,她不漂亮这是真的。但足够有魅力,这也是真的。那声叹息终于结束了,再冗长也有终焉。

  这时,李玉璐驻足。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拄拐佝偻着向我们走来。她的脸庞再次扭曲,但顷刻间又恢复宁静。就像一粒石子在平静的湖面上荡起层层涟漪。

  “好心人,帮帮我吧...”乞丐抬起头,看着我们。浑浊的眼睛里充斥着麻木与虚假的求生欲。也许死亡才是他最好的宿命。我想着。但李玉璐掏出一百塞给了乞丐。面色平静不乏温度。这时我看她的眼眸:深沉的黑找寻着明朗的光。

  乞丐走后。我们各自继续缄默着向前走。一直走到江边,江风更盛,城市缤纷的霓虹灯为江面铺上一层绚烂的颜料,哪怕是月光此刻都失去了她的美。

  她突然扭头,绽开了一个极好看的笑容。明朗的告诉我:“他就是林扼。”一时间,我没反应过来,谁是林扼?

  接着她转过身来,笔挺地站立着,我分不清她脸上究竟是酷暑所赐的汗水还是月光所赐的泪水。我只知道,成千上万颗星星正凝视着我们,凝视着人间。

  江风来得更加纯粹,即使我有太多疑惑,且听风吟。

                                            —周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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