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再次回到梨镇那天,正值立春。搭上公交之后,我故意摆出一副慵懒的模样,企图以此来掩盖一路的风尘仆仆,或者说,是想佯装成自己也是个小镇姑娘,认认真真在这度过漫长的岁岁年年。
可我却清楚地知道,那个在冬末春初脸颊还冻得通红的乡下丫头,中间正与我隔着不可逾越的沟壑,而远方那几座曾经居住过的城市也不可能成为我的故乡。
话虽如此,但当车子驶进梨镇的时候,堆积在心底的那份兴奋感还是忍不住跳了出来。我对着窗外的景,眼神开始忽远忽近地漂移,好像一定要找出有哪些变化才肯罢休似的。
也是突然想起,上次也坐在这个位置,像今天一样盯着快速掠过的景。只不过,那次我没忍住眼泪。
“多大点事啊?长大了谁不是离家走,茫茫人海里游。”
说这句话的人是我。正如民谣里传达的,北方人想来南方,而南方人想去北方一样,18岁之前从未出过这座小城的我,终于在18岁那年理直气壮地逃离这里到北方念书。那时年纪尚轻,总预感自己肯定能拥有更大的世界,因此在毕业那年不顾家人阻拦,执意留在北方。
独自生活的这几年里,曾经习以为常的热烈且富有活力的情绪,通通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于人前人后同样平静的脸。直到不久前我才惊觉,原来我早就长成真正意义上的大人,竟然也会帮别人分析利弊以及排忧解难了。
02.
此刻,我趴在车窗边,让脑海的往事与眼前的现实交替上映。
那棵木棉开的花没那么硕大火红了,不过枝桠倒是伸长了许多,如暗夜中的巨人般冷峻。而关于这棵树还有个传说,我读二年级那会就听说,有人在午夜看见树上坐着个穿红裙的女子,光着脚丫在最高的枝干上晃着双腿。据说,隔天清早落在地上的那些花,就是她轻盈晃动后掉下来的。一时间,学生们闻风丧胆,像我这种胆子比鸡肾还小的,宁愿硬着头皮绕远路上学放学。胆子稍微大些的,便拉上好几个伙伴一起经过那棵树,并且个个都自封为探险家。
涉世未深的年纪里,我们满脑子希望身边多一些这样奇怪而刺激的事,竟没人追究过传闻的由来。这阵风波过后,我们才知道这件事是那个搭棚住在木棉树附近的养蜂老人说的。其实,还没听到传闻之前,我就认定这棵树是梨镇最妖娆最神秘的存在,总觉得有点像仙剑里那棵会说话的有法力的树。
再看看中学的交叉路口,那个和我一同长大的鸡蛋灌饼小摊,居然也不见了踪影。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说不卖就不卖了呢?
回到家才听我妈说,前年冬天,帮衬陈婆婆的人都说,婆婆做饼开始没有章法,不是烧焦就是没加料,后来啊,看起来挺美味的饼,咬下去居然咸得发苦,慢慢地再也没人光顾了。再后来呢,听村干部讲,她确诊患了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大家都说她傻了,不然怎么连自己几十年的记忆都弄丢了呢。
可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她如大家所说的,傻了。印象中,她可是一个能站在摊位一整天,饱受风霜依旧春风满面的人啊。倘若非要说她傻了,我更偏向于,将我们的大脑当成一株绿植,与常人相比,属于陈婆婆的那株绿植,只是暂时失去水分而已。
03.
这些仅仅是小镇一隅寻常的旧事,说起旧事,我倒是想起奶奶讲的这件更旧的事。奶奶说,梨镇本名叫梨花镇,上世纪七十年代,年轻人纷纷往外谋生,因为梨和离同音,留守下来的老一辈为了表达对子女的思念,才在口口相传中诞生梨镇这个名字。
而提到离字,我不由得感慨自己也是个离人,似乎就在上大学那会,这个标签就被粘得紧紧的。
“诶你到北方这几年,我和你爸都盼不得你回家。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了就不走了吧?”
或许是没把握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每次我都含糊地跳过这个话题。冥冥之中觉得,远在天边与近在咫尺,都不是什么坏事。
不过,这只是我个人这些年来的感知,并且伴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愈加强烈。
在大多数亲朋好友眼里,我是个自私而贪心的角色,好像我继续远行的话,必定会成为大家聊八卦谈人生的反面素材。可是,在上学的时光里,我明明还是个受人称赞的优秀女青年啊。
“都29岁了,她还想干嘛?还大学毕业呢,安居乐业这个道理,难道她会不明白吗?”
就这样,自从我毕业以后,几乎每年都有亲戚跑去盘问我妈顺便给她洗脑,直到29岁这年,我亲耳听见姑姑说的这番话。
起初,我妈偶尔会暗示我别因为工作太忙忘记终身大事,这两年则直接了当地说,女孩子年轻受欢迎,好看受欢迎,工作稳定受欢迎,有房有车更受欢迎,我算了下,你这个得分我都不好意思帮你找对象了。
我愣了许久没有接话,只是在想,既然选择融入梨镇的烟火气,那是否也应该包容它刻薄的一面。
其实早在18岁那年,我就听过相似的事。那年他们讲的是,谁家的女儿执意要去其他城市闯闯,最后还不是过不了两三年就被召回家,你说,回来再重头开始,多难啊。
想到这里,我突然有点儿庆幸,至少,我算得上是一个为数不多的“迟归”的人。
那么,今年就换我来给立春一个仪式感吧,但愿,年去年来常不老,春比人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