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银杏,别人都叫我小杏,我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常年嘴唇都是紫色的。
医院那刺鼻的消毒水味,那些来来往往的医生,那些让人精神窒息的病人,冰冷的手术台已经成为我15岁人生中的一部分了。
我常常想逃离这恐怖的地方,却一次次被那个丑陋,满身消毒水味,下巴长满络腮胡的,我的主治医生抓回去,对我进行批评教育。
我盼望上学,渴望像我的同龄人那样能在学校里跟着老师一字一句的念书。
而现在的我,只能像个犯人一样,被“关押”在这白色的空间里。
我把自己关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心,与世隔绝。
记得是一个晴天,我又逃了出去,身上的病号服显得格外抢眼。
是的没错,我又被发现了。我放弃了挣扎,一屁股坐在被太阳晒的有些发烫的石墩子上,哪怕这片刻的阳光,也让我感觉到温暖。
我把手伸向阳光,手被照成了金黄色,闪闪发光,我喜欢金黄色。
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在我身后戛然而止。我慢悠悠的站起来,转过身,等待那双大手,然而却没有。
我有些疑惑,抬起头,眼前是个漂亮的小姐姐,同样也穿着病号服,她高我大概十几厘米吧,她瞅了瞅我,开口问道。
“怎么,你也逃跑?”
我斜着眼睛看着她,她最好不是来抓我的,我并不想理她,转身又坐了回去。
也就过了五秒钟不到,那帮医生就下来了,把我俩一起抓了回去。
“之前我跑的时候怎么没看着你啊?新来的?”
她又找我来了,我把头转过去,我又看向了太阳,与其浪费时间跟这些人说话,倒不如欣赏这金黄色美丽的太阳。
她见我不理她,换了个话题继续盘问我,说句实在的,我不由得脑补出了警察审问嫌疑犯的场景。
“你怎么这么高冷,你就不好奇我怎么找到的你吗?”
噗,笑死我了,这么弱智的问题她怎么问出口的?
“你看看你胸前,是不是有张牌子,同样我胸前也有,写着107病房”
她挠了挠头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我冒这么大的险来找你聊天,你就这么对我?”
我倒是不觉得冒险,我住的是双人间,我旁边那位前天刚离世,医生护士都不喜欢我,除了给我检查身体其他时间并不会来。
说到我同病房那位病友,嗯……或许她是第一个让我对死亡产生恐惧的人。
这位病友刚来的时候就快不行了,听说原来父母没重视,到病情严重的倒在地上才送来医院,她一进来就浑身插满了管子。
那天清晨,我还在休息,突然听见旁边传来呼吸急促的声音,我猛然睁开眼睛,扭过身,只见我那位同病房病友用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我帮她按了警铃,医生跟护士前脚后脚的冲进病房,屋里本来就重的消毒水味更重了。
我直接把头埋进被子里,打算继续睡个回笼觉。
奈何我睡不着,旁边的声音很大,我干脆把头探出来,只见一个医生不停的在她的心口按着,摆放在床头柜的心电图机不停的叫唤。
我有些慌张,不知道为什么,就好像从她身上看见了几年,或者几个月,再短点几周后的我。
“送抢救室!”
那个医生喊道,一辆车推进来,几个护士把她抬上去,送走了,她走了,就再没回来。
医生推着她从我的房间门口经过,我清楚的看见,她的脸上,蒙了一层白布,后面跟着一群人,有的哭,有的只是看看热闹。她就这么被推走了。
我不知所措,我难以想象一个大活人变成一个小盒子的过程,我害怕,怕有一天我会像她一样。
因为住院的关系我拉下来很多课程,又正巧赶上我中考,我三番五次的请求医院让我回学校,都惨遭拒绝。
我一筹莫展,我真的好想上高中,上大学,能读到研究生最好,研究生难不难考啊,我会不会考不上呢……
不过我还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那会呢。
也许下个月,下下个月,又或许就是明天,我就死掉了呢?
原本我并没有想那么多,只不过看见那个病友在床上痛苦的与死神挣扎过后被死神带走,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了。
倒是那个奇奇怪怪的老找我搭话的那个人挺乐观开朗的,我病友走后,她向医院申请换到我的病房来陪我。
后来我才知道,她患有中度抑郁症,谁都接近不了她,不过她就喜欢来找我,医院也很吃惊,可能是出于病人考虑,最终同意了。
那个奇奇怪怪喜欢找我搭话的中度抑郁症患者真的住到了我屋——107病房。她刚进来那天我就问她。
“这床上刚死过人,你不怕么?”
“不怕,为什么要怕,人终是要死的,只是早晚罢了,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死的。”
我有些不解她所说的这番话,我没过多询问,既然来了,就好好相处吧!
“还没问呢,你叫什么名字,你多大啊?”
“银杏,15。”
我有些不情愿,但是这毕竟是以后一起生活的病友,总得有个称呼给对方。
“我叫南攸,比你大两岁,17。”
我感觉她特开朗,要不是听医院说,我真的很难相信,我身旁这个大开朗是个中度抑郁症患者!
我喜欢跟她在一起的日子,我好像逐渐放开了自己,我开始愿意跟人交流,医生说南攸的病也有所好转,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
我俩好像就是命中注定的缘人,后来的哪一天,也不知道南攸哪来的消息说我想要中考这件事,她主动提出帮我补习,让我跟一个抑郁症学习?
开玩笑!不可能!
我直接否决掉了,我并不是怕她教不会我,我是怕她看见我初中三年因为天天跑医院的关系,学了个啥也不是被我逼疯。
“哎呦,小银杏,相信我,我好歹也是个高中生,初中的题简直就是小意思,我来教你,对了,你要是不舒服就告诉我,不舒服就休息,我可不希望你走的太早。”
我听出来了,我走了,就没人陪她玩了。
呵,根本不是为我着想。
我低估了她的学习成绩。
她告诉我,之前有一段时间是她病的最严重的时段,那会儿她常常一整天把自己蒙到被子里,护士医生给她检查身体她也会大吼大叫。
她说那几天是她最痛苦的时候,她说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只能任由自己发疯。
那段时间她拒绝做任何事情,除了学习。
她偷偷买了练习册,趁着没人的时候刷题——她想上大学。
南攸心里清楚,照她这个病,没个四五年出不了院,她只有一年多的时间就要高考了,别人付出十倍的努力,她一定要付出二十倍。
她说,她在学校的时候老师可喜欢她了,她成绩很好,不出意外每次都是名列前茅。
我真的很好奇,这么开朗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抑郁呢,每次到嘴边的话都被我咽回肚子里去了。
“你是不是好奇我咋进的医院?”
她冲着我笑笑。
“没有没有。”
我有些慌张,我可不希望揭她的伤疤。
“不相信?我看出来了。”
“嗯,那你愿意说吗?”
哎呀,既然被看出来了,那就承认呗,也没啥大不了,她愿意说,不就恰好证明她从阴影走出来了。
她跟我说她初中那会学习成绩特别好,这当然都是她努力的结果,她放假不是刷题就是整理错题,不然就是看书,全校老师都喜欢她。当然这只是以前。
她在班里人缘不错,她的同学们喜欢问她讨要学习方法。
中考那会,她因为发烧,只是以全年级第三的名次考上的重点高中。
她的爸爸妈妈对她的成绩十分不满,他俩大吵一架,差不多到了快离婚的地步,她的爸爸说是她的妈妈没教好她。
再后来到了高中,她的成绩照样优秀,不过这次换来的不是同学们的羡慕,而是嫉妒。
有一次她们班一个男同学丢了一块手表,他爸是省领导,他们家很有钱,班主任当时特别着急。
他们班一个叫因因的女孩不知道啥时候在她位兜里藏起来了这块表。
老师问的时候因因径直走向她的座位,从她的位兜里拿出了那块表,她当时就愣住了,她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辩解。
班主任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拽着她的衣服就往办公室里拖。
其他老师看着我这么狼狈都很吃惊,她以往来办公室无非就是抱作业或者问题的。
班主任使劲拍着桌子,那动作说白了就是做给那有个当官的爹的男同学看的。
“南攸!你怎么回事?你说说你,这么好一个孩子,竟然学会偷东西了?我……我,我真是看错你了,你家里穷的连表都买不起还是穷的要在班里偷东西了……”
“我没有过多的争辩,我知道,我再怎么辩解都比不过一个当官的爹,那天班主任请来了我的家长,笑死我了。我的事迹就被班上那几个女生传开了,全校都知道我身为全年级成绩数一数二的学生偷表这两件事,甚至有人开始怀疑我的成绩是作弊得来的。那个叫因因的更加变本加厉,四处造我的遥,我受不了了,辍了学,第二周就被查出了抑郁症,后来就在这了。”
她说的很平淡,好像情绪没有任何的起伏。
我有些担心她,我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了她。
“南攸姐,别难过了,我抱抱你。”
再过多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算起来,这好像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拥抱别人。
她一见我抱她,死死的搂住了我,我被她搂的喘不上气,推开了她。
“憋死了。”
“所以,你要不要我给你补习?”
她顺口提了一句。
“嗯。”
我很敷衍的答应,我想自己学的,但是转念一想不能扫了个抑郁症患者的兴,她病情加重赖上我咋办。
“那好,我们开始……”
她讲的很细致,很认真,很投入,她似乎比学校老师讲的还要好很多,她的方法很巧妙,像我这种九年义务教育跟白上了的人竟然能够理解。
我做了些笔记,打算留着以后用。
此后的日子,她每天都不厌其烦的给我讲题,她来医院的时候据说就背了一个书包,里面只装了各种练习册。
一次吃午饭的时候,一个小护士给我们送饭顺便捎给我们一句话。
“刘医生和张医生说你们俩的状态这几天都恢复的很好,特批你们每天可以自由活动三个小时。”
这么好,络腮胡终于开恩了?
以往的活动时间每天就一个半小时还要被络腮胡死死看着!
这幸福来得太突然,我兴奋的差点从床上摔下来。护士见状赶紧来扶我。
“小杏,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我跟你说,你要是再摔着了,就别想出去玩了,等着躺手术台吧。”
等那小护士走后我忙冲着她喊。
“南攸姐!听见没,咱能正大光明的出去了!快快快,走啊”
那天我激动的不行,心脏跳的厉害。
“小杏!你心脏不好,别老这么激动听见没有?”
她似乎有些着急,安抚我冷静,确实感觉到心脏不舒服的我消停了下来。
“小杏,你还好吧,很疼吗?”
南攸关切的问我,针扎的疼,呼,我让自己平静下来,疼痛减缓一些了。
“我没事,咱们走!”
她还是不放心我,说让我先躺床上待会,十分钟之后再去也不迟。
我有些不耐烦,直接拉着她的手往楼下跑。
“别跑,跑什么啊小杏,你听话好不好,我们慢慢下去好不好?”
她明显的着急了,可是我却没能注意到,我以为她不想跟我出去玩。
她拦在了我的前面。
“我们坐电梯。”
说罢,她拉着我的手来到电梯门前,我们来到楼下。
楼下的空气一如既往的好,没有又浓又臭的消毒水味,我猛吸一大口。
“南攸姐,好香,清新的味道,真不错!”
我一脸享受的望向阳光,阳光好似比之前的更加金黄更加明亮,总之,周围的一切在我眼里好像都变了样,焕然一新,美不胜收。
我蹑手蹑脚的走到花圃旁,生怕踩到了路过的蚂蚁,医院里我最喜欢的就是这小花圃,它不大,但是很香。
花圃中间有个人工秋千,我很想去荡,奈何那络腮胡不许。
不过这次络腮胡不在,嘿,悄悄荡两下不会有人注意吧。
我小跑进去,轻轻的做到秋千上,双脚轻轻蹬地,好刺激,秋千越荡越高我的胸口开始发闷。
突然一股窒息感向我袭来,我从秋千上摔下来瘫倒在地上,正巧南攸来这边找我发现了躺在地上的我,立刻把我背回了医院。
我醒来又是躺在手术台上了……我被络腮胡没收了自由活动时间,很是郁闷。
不过好在南攸的自由活动时间不变,她出去后回来总会给我分享点新鲜事。
“小杏儿,你猜我今天发现了什么?”
“猜不到。”
世界上东西那么多,我上哪猜去。
“嘿嘿,手机哦,最新款的iPhone4,你想不想要?”
我这么多年来还真没碰过手机这东西,说不好奇也假,但是听说iPhone4好贵的,她怎么可能买得起,逗我玩呢吧。
“我要,你买的起吗?”
“哎呀,你操这个心干嘛,你专心养病就好,你想要我就帮你整!”
她信誓旦旦的说,这未免太离谱了,一个没工作的抑郁症未成年去最新款手机,说出来变成个笑话,我警觉起来。
“你不会要去捐献器官吧,还是去偷去抢?”
这可不行!
“什么跟什么啊,你放心,不会的,有了手机以后联系方便些啊!”
我管不了她,只能随她去。
此后,她不是早出,就是晚归,三个小时被她用的明明白白的。
她的主治医生张医生说她最近神叨叨溜了,每次活来不是浑身泥就是满头大汗的,我倒是好奇,她拿什么本事挣这钱?
令我意外的是,一个月的时间,她一手一部手机,回来了!
“哇,南攸姐你可以啊,怎么做到的?”
我惊喜的问,我还是后怕,我怕她为了两台手机干点违法的事情。
“咳咳咳,没啥,快,拿着。”
她递给我一台手机一张手机卡,不自觉的咳嗽两声。
“以后咱俩联系就方便了!”
她一脸的喜悦。
“你说啊,你怎么挣的钱?实话实说告诉我!”
我有些着急,迟迟不敢接这手机,生怕这是来路不明的什么赃物。
“没有,我去做家教来着……”
她有些心虚,我看出来了,我没有多问,既然她不想说,那我不问便是。
我跟着她,把手机基本操作学了学。
“弄好了,以后就能随时联系了!”
“好麻烦,咱们现在不也是能随时联系吗?”
我不解的问道。
“这……更方便点吧。”
再到后来,我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都能听见小声啜泣的声音,声音不大,甚至好像在刻意控制哭声。
或许是隔壁屋小孩,打个针都能哭爹喊娘的,吵死了,每天晚上都休息不好,都是快死的人,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日子一晃就过去了,我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络腮胡说让我进行心脏移植,可是医院找不到跟我匹配的心脏。
南攸对我说,她病快好了,准备出院了。
中午,我坐着轮椅,她推着我走到阳台晒太阳。
“你会离开我吗?”
她顿了顿,好似在想如何回答我。
“当然不会咯,我会回来找你的,你放心,你的心脏肯定能找到匹配的移植者,你可是我的小朋友,我最喜欢你了!”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嗯……”
她回复的很敷衍,看样子是不想多说了。
晚上,她收拾完行李,离开了,她微信跟我说,她在外面找了出租屋,等着我病好搬过去跟她一起住。
后来,我们半个多月没联系。
那天,在医院,我等到了匹配的心源,我很庆幸,我终于能活下去了,医生说明天就可以做心脏转移手术。
那天,我在医院和一个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人——南攸姐姐,打了十个多小时的语音,有说有笑的,她恭喜我,恭喜我能继续活下去。
她陪我一起回忆里我们的过往,可是突然她说。
“杏儿,谢谢我一直陪着我,我给你唱首歌吧,这是我第一次为你唱歌……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电话那头带着点哭腔,吸鼻涕的声音接连不断,我预感着要出事,她唱的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电话那头风很大,我几乎听不清,我忍着心脏的疼痛,拼了命的往她家狂奔,边跑边报了警。
医院离她的出租屋不远,一千多米,那次,我跑过去仅仅用了五分钟不到,可我觉得我跑得还是太慢了。
我到她家楼下时,她正站在楼顶上,我不要命的冲上去,那会,她刚好唱完那首歌,我站在她身后,她背对着我,头发飘荡在空中。
"小杏儿,别过来了,这儿风大,冷,我不在你要穿好衣服,别感冒了,马上就要做手术了,可别冻着了,你可得要好好替我活下去知道没,好啦,我走了,你别太难过了,答应我,别再哭鼻子了,还有啊,你不是一直想回去上学吗,现在可以咯,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考上心意的高中的,你还要读到研究生不是吗,加油,替我好好看看这世界。"
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想冲上前拉住她,我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突然跳楼——她不是已经好了吗?
心脏痛得不行,我慌忙答应,我刚抬起前脚,她就从十七楼一跃而下,我喊不出声音,双膝不自觉的跪了下去,呆在那里。那天,天黑的很早,她和太阳一起离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后面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了,他们跟我说是消防员把我送回医院进行身体检查。
第二天医生便给我进行了心脏转移手术。我恢复正常出院后,我拿到了她的手机,我翻着一个个软件,我看见她去别人家做小时工;去餐厅帮忙洗碗;去做家教,我知道手机是怎么来的了。
我看见她跟心理咨询师的聊天记录。她的病根本没好,看着一个个她濒临崩溃的夜但还是在安慰着我,看着她出院后去的另外一家医院做心脏配型,跟医院签订的心脏转移同意书,是她的,我早就应该想到的,她把她最重要的东西给了我,把这份生的希望给了我……
她两次变成了我的药。
我经常在她的墓地呆好久好久,陪她说会儿心里话。
她说她会一直陪着我,她真的一直陪着我。
突然,头顶好像有什么东西飞过,我泫然欲泣,仰起头——是一只花蝴蝶,很漂亮,停在了我的衣领上。
佛教有轮回之说,所有的相逢都是重逢,所有的离开,都是归来,但愿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