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淮南有佳人,一曲琵琶醉扬州。
我是醉月楼里弹琵琶的,说得好听些,是乐伶,说得不好听些,就是清妓,但无论如何,这醉月楼是因为我,才成为扬州城里纸醉金迷的第一名楼。
钿头银篦,罗裙酒污,多少人为了听我弹一曲琵琶,趋之若鹜,散尽千金。
我叫相思,没有姓,只有个名儿。醉月楼的相思姑娘,是扬州城最矜贵的乐伶儿。
嬷娘说供人取乐的玩意儿,给个名便该欢欢喜喜地捧着,哪里配有姓。我却记得,我小时候其实是有姓的,好像是姓薛。记不清了,那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久到记忆都模糊成了虚影。
“相思姐姐,今晚儿李公子邀您画船里弹曲儿,场子很大,许多名门公子什么的都会去。”青柳儿上了楼,笑盈盈地对我说,有凑到我耳边悄声耳语:“听说嬷娘收了远不止一千金呢,这李公子啊,可是真正的有钱人呐。”
在这醉月楼里,没有真的与你交心的姐妹,她们言语间的艳羡嫉恨虽然不曾显露,我却一清二楚,这些年我见过的人如过江之鲤又怎会不知道她们的那些小心思。
我笑着去推她的肩:“死丫头,姐姐若有了好处,少不了你的。”
青柳儿笑开了花,这个年纪的姑娘,哪怕是妓子,谁不是如花般娇艳的呢?
贰
轻拢慢捻抹复挑,琵琶半面掩娇容,红衣如火的姑娘坐在凳上,婉转轻吟,不胜风情。
扬州城的河上,轻舟画舫,轻歌曼舞,一曲琵琶音化作清风,抚过点点花灯,映照江面星火。
一曲弹罢,满座鼓掌。
“好好好,不愧是扬州第一乐伶,美人如玉,一曲如仙啊!”
李公子是谁?扬州第一氏族李氏嫡长子,身份贵重,样貌也算是英俊风流,但他的心思却让我觉得厌恶。
我没有谦虚客套,弯起眉眼便是一贯的笑魇如花,抱起琵琶,微微弯身行了个虚礼:“公子今晚儿玩的开心,相思先行告退。”
相思姑娘千金一曲,一曲就是一曲,从不多留。
李公子玩着手上的扳指,漫不经心地:“没有姑娘您,本公子今晚儿如何开心得起来呢?”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着回答:“相思怕是没有这个福分,不如叫几个妹妹陪陪公子?”
李公子也笑了,我在他的笑容中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他说:“你家嬷娘将你的今晚都卖给我了,相思姑娘,你不知道吗?”
我还真不知道,我是乐伶而不是妓女,从不接客,没想到李公子这次竟然真能说服嬷娘,是我大意了。
李公子笑着向我走近,我慌乱地向后退着。周遭皆是看客,兴味盎然地看着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我心知情况不妙,转身就跑。幸而离门较近,我急忙夺门而出,船板空旷,江面热闹,嬷娘派来保护我的人果然都不在了。
李公子在身后紧追着我,连同一些我不认识的人。一时间,江面最大的画舫一阵兵荒马乱,红衣娘子在跑,华衣公子在追,动静太大,也吸引了江岸上其他画舫的注意。
“淮南有佳人,一曲琵琶动扬州。”扬州城里,相思姑娘的名号谁人不知,名流子弟有谁会不认识我?但是此时此刻,我也清醒地知道,没有人会愿意救我,谁也不敢为了卑贱的乐伶得罪势力强大的李家。
画舫总共就那么大,我无路可逃,被逼到了靠在船沿上,李公子的几名侍卫眼看着就要擒住我,他们索性也不再着急。
李公子站在那里,贪婪的视线紧紧缠绕着我,他说:“跑啊,你还能跑到哪儿去?相思姑娘,你乖一点,本公子会对你好的。”
我是生在淤泥里的人,若不是还留着这一丝傲骨,也不会千难万险地开出花来。这些年,不单单想听曲儿的人还少吗?
我看着他志在必得的样子,缓缓笑了,我知道自己的美貌,也知道这样的笑容有多勾人。
李公子看着我的笑容,有些失神。
我从不吝啬自己的笑容,也从不舍弃我的清白。我转身跳入了湖中,毫不犹豫地。
“扑通”一声,惊破了江面点点星光倒影。
叁
慌张的呼喊,看热闹似的议论声,那些嘈杂都离我远去,被冰凉的江水隔绝。
我不会凫水,醉月楼里长大的姑娘,哪有资格去学这些?冰凉的湖水灌入口鼻,我却强忍着不去挣扎,就这样死了吧,免得又被捞了回去,受那些屈辱。
我在水里缓缓向下沉着,死亡的脚步一点一点向我走来,忽然有一双手捞住了我的胳膊,我睁开眼睛,却见一名白衣的公子将我拉进了怀里。
我见惯了的是满身奢华铜臭味的人,却从没见过如此清雅无双的公子,即使是在水中,也不掩一身气度从容。
他要救我吗?我有些惊讶,李公子可不是那么好得罪的。但是无力再去细想,我就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姑娘醒了?”圆脸的小丫头长得讨喜。
我问她:“我这是在哪里?”
“昨晚将军救了您回来,姑娘现在是在将军扬州的府邸里呢。”
“将军?”那样雅致的人竟然是个将军吗?
“啊,我去叫将军过来。”小丫头心急地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白衣公子推门进来。他浅褐色的眼珠瞧着我,热切得很,直将我瞧得脸颊发烫。
他笑得温和:“姑娘可有什么不适?”
我摇摇头:“没有不适,多谢……将军救我。”
“在下钟祁,久闻相思姑娘大名。”
“承蒙将军看得起。”
他眸中笑意让我愈发不知所措,红尘中打滚的相思头一次有了慌张的感觉。
他说:“扬州是我老家,此次回来省亲,幸遇姑娘,吾心悦甚,不知……相思姑娘可愿意随我回京?”
肆
在淤泥里待久了的花儿从来不敢奢求,有一天会有人愿意把她打捞出来,清洗干净,再找一个白玉的花盆儿精心的养着。这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许是我太过可怜,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
又许是她抱着必死的心沉入湖底之时,她就有幸获得了重生。
这个叫作钟祁的将军就是我的救赎,他替我赎了身,他待我很好,很好……
庭有海棠树,树下人成双。
我窝在他的怀里问他:“将军为何救我,又为何对我这么好?”
他将下巴抵在我的发上,徐徐道来:“那时我在画舫上,听见你的琵琶声,那是我听过最美的琵琶,我想啊,能弹出这样曲子的姑娘,一定是很美很美的吧?后来,你就跑出来了,穿着一身红裙子,被一群人追着,我闻声出来,便看见了你的笑,果然是很美很美的。”
我笑了:“原来将军不过是以貌取人啊。”
他看着我,眸中有院里的海棠花树,也有我。
“不是的,相思。”他说:“是因为心动。”嗓音沉沉,悦耳得要命,让我沦陷其中,不可自拔。
后来,将军带我回了京城,他不顾家里人的反对娶我为妻。扬州城的第一乐伶成了将军府的夫人,多么可笑的婚事,他却浑然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与他成亲的日子是我生命中最缱绻的时光。
他为我裁了一柜子的红裙,他说:“相思,你穿红裙最好看。”
他为我种了满池的红莲,他说:“相思,我觉得这花像你。”
他为我画了一幅画,画上我一袭红裙,坐在满池红莲前弹琵琶,眉眼含情,他说:“相思,我把你画在纸上,你与画中的你都要与我在一起一辈子。”
夜里,他浅饮着梨花白,微笑着听我弹琵琶,他的眼睛里有烛火,也有我。
我清唱着悠扬的调子:“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伍
将军是我的夫君,也是我的救赎,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光。
我想陪他一辈子的,我恨不得无时无刻不与他在一起。可是,食言的是他。因为他是将军,是天下人的将军,不只是相思一个人的夫君。
他走了,战场需要他,百姓需要他。他离开了我,去与边关冷雨,刀光剑影为伴。
云中谁寄锦书来——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吾妻相思亲启”
“相思在家中偷偷想我,不要以为夫君我不知道。”
“你的夫君身经百战,一把长剑所向披靡,斩得敌人丢盔卸甲。我很好,娘子无需挂念。”
“天凉了,相思夜里睡觉别忘了关上窗户,若我回去时,见你病了或是瘦了,定要好好罚你。”
“相思,照顾好自己,不要让我担心。”
我捧着一封封信纸,如奉至宝,泪水浸透纸张。我名唤相思,却是平生第一次尝尽相思。
我给他写信,等待回信的时间却越来越长。人们说,边关的战事愈发吃紧,人们又说,钟将军运兵入神,就快将敌人赶出边境了。我的心在各种消息缤纷而来中,一次次紧缩,又放松。
后来,有人形容悲痛地将一个护身符送给了我,那时将军临行前,我特意绣给他的,望他戴在胸口,护他平安。
“将军临去前,让我告诉您,军卒死战场,他的使命完成了,唯一的愿望便是您能好好活下去。”
他用最后的光芒点亮了天下苍生的长夜,我生命里唯一的光,灭了。
将军去后,红莲萎了,红裙旧了,画质黄了,画上的红裙佳人渐渐地不会笑了。
“淮南有佳人,一曲琵琶动扬州。”
琵琶弹与谁人听?
我是长在淤泥里的红莲,有人将我栽到白玉的花盆里,拿清水养着,那人去了,我便枯萎了。
相思余生尽付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