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响起，世界终于安静了。缓慢的、忧伤的情绪弥漫开来。像一层薄雾，越来越厚，遮住了山谷的树木、花草，吞噬了一切可见的事物。江越坐在一个小板凳上，雾气沾湿了头发和衣角。

“会不会有人向我走来？”她问自己这句话。在这平稳的30年里，江越总在问自己这句话。

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她：“是的，他在朝你走来。”也有另一个声音在提醒：“永远也不会了。”

他，是江越错过的月光，是她平稳人生里的跳跃符。过去她曾想决绝地扼杀自己对他的所有残念，肃清大脑皮层，不让遗憾充斥心间。这几年，突然觉得无所谓了。就让他存在记忆里吧。毕竟所有关于他的记忆，都是彩色的。也算是件美好的事吧。

那是十几年前，第一次高考结束，江越加入了一个“同年同月同日生”QQ群。群里的同龄人叽叽喳喳很热闹。其中有一个男孩，叫“青柠”，跟江越在同一个省。“好奇特的缘分啊。”他们在群里聊得很欢快，就加了好友，继续聊天。高考、大学、前程、老师、好友、父母、暗恋、文学、作家、明星……两个毕业生，几乎在不停地直播自己的生活。

几个星期过后，江越觉得他们已经成了最好的朋友，达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无话不谈”。

高考成绩出来，他俩居然连遭遇都一样——分数很不理想。那几天两个人都很沮丧。聊天，互相鼓励安慰。

一天，江越打开电脑，像往常一样找青柠，却怎么也得不到他的回应。于是无聊地下线了。

第二天，仍然没有回应。她灵机一动，打开了青柠的“博客”。对，那时候，他们都在写新浪博客。

他在前一天更新了一篇很长的文章。讲自己的心路历程，讲他决定要去复读了，之后会不再上网，不再用电脑。“原来如此”，江越边看边安慰自己“他这是要好好复读，痛下决心，所以突然的不联系，也是可以理解的，至少人没事。”但看到最后，她惊呆了。

他写的最后一句话是——“最后，我想向一个人说一句话：江越，我爱你，请等我。”

这句话是如此突兀，与上文完全无法接应。但它就那样横在最后，那么刺眼、夺目。反复确认自己的名字后，江越一时手足无措。她努力回忆平时聊天的细节，竟从未嗅到一点点爱情的信号，“我原来这么迟钝吗？”

青柠生活中的好友在文章下评论：“哟哟哟，有情况啊哈哈哈哈哈。”“怎么不介绍给我们？”“什么时候的事？”

是啊，江越也问自己：“什么时候的事？”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热烈评论，关掉了网页。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经历了许多周折，江越也决定去一个县城中学复读了。

有一天无意中登录QQ，发现他头像一闪一闪，青柠给她留言了。“好久不见。这是我的QQ密码，在我复读的时间里，能否帮我登录QQ挂着，升级用？”

江越觉得莫名其妙——“密码是很私人的东西，我登录你的QQ，感觉很奇怪啊。而且，我登录你的QQ，也还是没人跟我聊天啊……”

这样想着，她还是帮他登录了几次。别人给他留言，她通通回复“非本人”。但也仅仅是几次而已，之后她就忘了，或者说是觉得膈应，再也不登了。

现在想来，这是他在向江越表达：“我已经把QQ密码都给你了，这是我的诚意”。

复读的时间过得很快。江越又结识了很多好朋友，还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可以如愿以偿去北京了。青柠却再次失利。江越问他：“你考虑报北京的学校么？”他说：“北京没有适合我的。”

他选择了一所南方的大学，很南很南的南方。上了大学的两个人，比在刚高考时隔得还要远。

两位大学新生，买了当时最新的智能手机，实现了用手机随时随地聊天的愿望。因为一直登录着QQ，江越又没办流量套餐，不知不觉花了好多话费。

江越给自己设置了一个彩铃——

我这里天快要黑了，你那里呢？

我这里天气凉凉的，你那里呢？

我这里一切都变了，变得懂事了，

我又开始写日记了，而那你呢？

青柠给江越打电话——

“你的彩铃这首歌很好听。”

“我就知道你也喜欢这首歌。”

“什么歌？”

“戴佩妮的《怎样》”

“确实好听”

“嗯”

“其实，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声音特别好听”

“会吗？没有唉……”

“真的，我没有听过比你更好听的声音”

他们俩都没再提过那篇博客，青柠也没再更新过。他们什么都聊，唯独跳过那个话题。有时候江越也会觉得疑惑——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纠结了很久，也就不纠结了。毕竟他们相隔万里。而且一旦成为恋人，很多事情就会复杂了。

有一天，青柠在电话里问江越：“还记得复读时我给你写的信吗？”“当然记得，我还给你回信了。”“你回得不好，好短，而且字迹潦草。”“嗯，确实。”“我再给你写一封，你再给我回一封吧。”“好呀。”“有字数要求吗？”“难道你还能写一万字？哈哈哈哈哈……”“我能。”

江越的心“咯噔”一下。

之后很多次，江越问青柠“你在干嘛呢？”青柠都答：“我在给你写信，每天写一点，凑到一万字，就寄给你。”江越笑：“你傻呀！哪里来一万字可以写？”

等收到青柠的来信时，江越真傻眼了。那是一个中等大小的包裹，里面有一叠厚厚的信纸，还有一包青柠所在城市的特产。

她打开信来读，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真是攒起来的一封信啊。里面有青柠每天的生活、思考、天气、心情，絮絮叨叨，又可爱至极。真像是他俩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青柠在一句一句讲给她听。

她QQ给他留言：“你这封信我没法回，我写不到一万字。”

“没事，你不用给我回信。”

大学里新鲜事太多了。社团、演讲比赛、辩论赛、学分、支教……他们有时被淹没在生活里，好长一段时间不联系。

冬天很快就到了。北京的冬天真冷啊。深夜，江越和室友自习结束，哈着冷气回到宿舍。钻进温暖的被窝里，她打开了手机QQ，青柠的头像在闪：“江越，我们暑假一起去云南吧。”云南，江越最喜欢的云南，她跟青柠说了无数次的云南啊。她开心地回了好几个“太好了！”

夏天和青柠一起去云南。这件事情成了江越脑海里的一盏灯，忽明忽暗。

为了见青柠，江越和室友一起开始各种减肥方法。“21天减肥法”，女孩子们躺在宿舍饿得吱哇乱叫。

时间真的像会飞一样，“嗖的”就过去了。欢欢喜喜的大学生活，很快过去了四分之一。学校把军训安排在了大一结束的暑假。

江越想着，军训也许能再瘦点。但她忘了一件事——军训会晒黑的啊！

汗水更新的速度远超防晒霜补涂。和所有姑娘们一样，江越黑成了碳。但那又怎样，那时的她还从未化过妆，年轻的肌肤哪怕黑黑的也会发光，每天开开心心，根本顾不上那么多。

军训结束时，她给青柠留言：“我军训了，晒黑了，人群中你找最黑的那个，就是我了。”

快要到约定的日子了。青柠发来QQ：“江越，我们把目的地改成成都好不好？我想去看看灾后的成都，想去看看有没有我们能帮忙的地方。以后我们还有很多的机会去云南。”

江越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就这样，灯塔转了个方向，但期待的心情没变。其实过去这么久，江越已经不在乎去哪里了，她就是想去见青柠。

终于到了见面的那天。他们都到达了家乡省会的火车站。江越手机里短信一条条蹦，青柠的紧张快要溢出屏幕了。

“这里人好多。”“我在3号门。”“你要不要喝水？”“我刚剪了头发，很土……”

四目相对时，两个人什么都没说。江越露出了被黑色皮肤映衬的亮白的牙齿。青柠留着小平头，穿着运动衫，会心一笑，放下了所有的紧张。

火车上，两个人都很沉默。江越说：“你怎么不像网上那么话痨了？”青柠笑一笑：“当然不一样了，那是网上啊。”

火车轰隆轰隆，路途可真远啊。

她睡不着，默默享受着这种奇妙的感觉。“现在坐在我身边的，是不是我喜欢的人？还是喜欢我的人？云南一定很漂亮！会不会很热……”

青柠睡着了。倒在了江越的肩上。

青柠个子不高，但长得很清秀，和他的名字一样。他和网上很不一样，没那么臭屁和张狂。现实中的小伙子，很谦逊，有礼貌。

江越也睡着了，倒在了自己肩上的青柠的头上。

第二天醒来，他们去简单洗漱，回到座位上聊起天来。度过昨日的沉默期，终于慢慢找回了网上的感觉。

青柠说，去大学报到的时候，学校很多地方在施工，景观不太好。“我爸妈送我去的，当时他们很失望，我能感觉到。”江越安慰她：“可能北京地价太贵了。我们学校特别特别小，超级超级小，连一个小湖泊都没有，你能想象吗？大学唉，难道不应该是亭台楼阁水榭都有的吗？”青柠笑笑：“我们学校现在施工结束了，园林景观倒是真的蛮漂亮的，以后带你去玩啊。”“太好了，我们又有新的目的地啦。”

到达成都，两个人雀跃着跳下火车。

站在过街天桥上，青柠冲着人流大喊：“江越你好，我是青柠！”路人望着他们笑。江越害羞地小声回答：“你好青柠，我……我是江越。”

（未完待续）

作者：刘小一，自由撰稿人，性别研究、两性心理研究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