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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是透骨的凉,我掖了掖身旁小儿的被角,两片窗帘对缝处斜切进一长溜月光,冷冷地斜抓着白漆墙壁,把我的心抓成一片一片:六年了,我依然无法释然,他是真不回来看一眼我娘俩吗!小儿的轻鼾如一缕花香,闪过心头,我有些愣神,下意识摸了下那张小脸,泪水哗然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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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要起潮了,海水从远处一波推一波而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逼得我无处逃身,我想挣脱掉被水草缠住的脚蹼,潜水衣里的氧气已经令我窒息。我想大喊,我甚至叫出了爱妻的名字,我告诉她,男孩子就叫“军舰”,女孩子就叫“海鸥”,我手伸向家的方向,启明星升起的地方。我有个执念,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我摇摇晃晃跟到了有月光的地方。我看到军舰上慌乱的人群,有几个战友的潜水衣正湿漉漉扔在甲板上,旁边是军医的各种抢救设备,液体已经注入他们体内。有一张摘掉氧气罩的熟悉的脸,浓眉细眼,鼻梁高挺,牙齿白净,医生正努力想把他腹部的水逼出,橘黄色的救生筏有些泄气地躺在一侧。“这个该是救不过来了,还是赶快通知家属吧”我想。
从18岁入伍算起,到25岁结婚,我今年已是有八年兵龄的老兵了。生死的事情,也算司空见惯了吧,尤其是在这核潜艇部队,保密性极高的单位。我们都有严守秘密的习惯,我还是赶快乘着这月色回家,我答应老婆要在预产期前一天出现在产房的!
我继续跟着月光跑,每年的八月十五,我都会拼命往家里赶。六年了,我希望今年一定能赶回家,想来我那落地的娃今年已足六岁了。我当时早早就从领导那里批下产假,国庆节在内的一个月假期。我答应老婆,今天出完任务第一时间就上火车。为了给孩子庆生,我用一块玉石,刻了两个子弹头,晶莹剔透,一个给老婆,一个给孩子。早提前两周就寄回家了。
老婆跟着我可是受罪了。鸿雁传书四年,她上大学,我在军营。好容易她熬毕业,我又去上军校,只好继续两地书。所以,等我刚满25周岁,就立马给部队打报告申请结婚,日子就定在两个月后的元旦,有全国人民为我们送祝福,多好!
我有些小得意这军人的浪漫与果断,像海上的军舰,前进时劈波斩浪、勇猛无前;停泊时与海风共舞与海鸥呢喃。我还特地给老婆的闺蜜打电话,嘱托她帮我订束鲜花,好让我一下火车,就能拿上鲜花进产房。我这归心似箭的心奥,今晚这月亮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这得回到啥时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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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从海上到了我的营房了。熟悉的五星红旗,像暗夜里的灯塔,把我的心映照得热血沸腾。老婆说,最喜欢看我穿军装的样子,满是男人的英气和军人的精气神。我恍惚又见到大队长,在国旗下训练九岁的儿子踢正步,小男人一板一眼踢得极好,我要是儿子,以后也定要这样子训练。又恍惚看到小刘和小孙,双手端着叠得整整齐齐的红里覆黄的国旗,神色严正,步履庄重,一步一踢,从大门处行至国旗杆处,迎着朝阳将国旗缓缓升起,整个天空只剩一片红。
我揉了揉眼睛,这不是有月光的晚上吗。军营里一片静谧,应该是十点的哨声刚刚吹过。北面营房二层靠左的第一个房间,就是老婆来探亲住的地方。那时候条件很艰苦,专门接待家属的招待所还没有盖起来。我还是托了后勤班长,给腾出了这个空库房。里面空落落的,什么物件都没有,更不要说暖气和炉子了,我找来两张单人床拼到一处,把我的两套军被全铺展开,老婆说有睡的就好。晚上我抱着新婚的老婆,满心愧疚,冬天海边的冷气透过棉被,穿过棉袄,往骨髓里钻。
幸好过年那天就立春,立了春,房间里就剩湿潮潮的冰冷了。记得有一天,我出勤回来,推门进去,就看到老婆正坐在一个轮胎上看书,她笑盈盈又俏皮地对我说“瞧,这个轮胎做垫椅,很不错吧。”这花一样的女人呀,把我的心揉碎一地。
老婆的孕期反应很早,经期停了就开始呕吐,什么也吃不下,只能吃下一样东西,就是西瓜。我就满城地给她找西瓜,红瓤的,黄瓤的,有子的无子的,大的小的,能买来的都给她买来,老婆说“这下咱孩子的小名都有了”,我说“啥?”老婆噗嗤一笑“瓜瓜呀,要是双胞胎,就叫大瓜小瓜,或者瓜子瓜瓤”“或者瓜皮瓜心”我也接茬说。“哈哈哈,……”两个人已经笑成一团,肚子抽得展不开了。
那真是欢乐的时光呀,连螃蟹从营房门口爬过,都会为我们笑几声的欢乐。周末,我带着老婆去海边散步,坐在我曾经拍照的礁石上,“瞧,这就是见证我们爱情的那块石头”,老婆看到我自恋的模样,捶了我一下“瞧你那痞子样!”“难道不是吗?你不就被我那张照片迷得神魂颠倒吗?”我狠狠亲了上去,在爱的海浪里,所有人都只有缴械投降。海风,海浪,海礁,海鸟,海舰,还有我海魂衫里老婆粉红色的连衣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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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海鸥掠过云层,把月光拉成一个剪影,我忽然想起着急赶路的事情来。车站的方向在哪里呢?好像就是那只海鸥飞去的地方。
我不能再等了,我记得从A城回老家的发车时间在早上5点,坐十三个小时,回到家大概晚上七八点的样子,应该不会错过孩子的生产期。记得老婆上次坐的是8号车厢16座,我找找看。A城的车站真漂亮,那种古典端庄洋气的漂亮,外面传统西洋式建筑布局,里面传统中国式拱形架构,典型的中西合璧。我喜欢踩在这花岗岩材质的地面上,厚重而踏实;在海里,我总感觉漂浮不安,像浒苔那样游移无根。只是军人的天职是:服从与无畏。
看到这绿皮车,我就想笑。在站台的寒风里等待,也是极浪漫的事情。哐当哐当的声音,像风铃,像小军鼓,像孩子滚动的小铁环。老婆大学毕业那年暑假来部队找我玩,在八月中旬去军校报到前,我选择先坐火车把她送回老家。结果两个人卿卿我我分不开,下了火车她又订了到中转车站的票。这样,在这哐当哐当声里,两人又一起坐到中转B站。小旅馆里短暂的温存之后,她才终于恋恋不舍地目送我上了前往军校城市的火车。
不过,这哐当哐当的声音也有让人极憎恶的地方。第一年是晚点十五分钟,鸡鸣时间,我忽然就被送回海里。第二年行至第五站的时候,有个小偷在偷一个孕妇的钱包,看到他伸开的食指和中指,我就想大声喊叫,结果没喊出来反而又堕入海里。第三年,我告诉自己别再管闲事,但是来的时候才发现有个铁轨出事故了,正在检修。第四年,老天保佑,一路平安。我兴高采烈地下了火车,忽然发现车站变了样子,旁边盖起很多建筑,一条宽阔而崭新的水泥路直通立交桥,我犹疑彷徨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出租车司机也不搭理我,好不容易看到一辆公交车,我正努力看站名时,有个大爷抱着一个大公鸡走了过去。第五年,我都有点气馁了,老天呀,让我回去看看我的老婆孩子吧。结果,在这一天,发生了一起游轮翻沉事故,好多战友都参与救援,我自然也不能落下,挖空心思给他们提供一些援救线索,比如用一些声响引导切割位置。这已经是第六年了,想来我那没见过爹的娃都快幼儿园毕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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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下了火车,我终于是看清楚站名了——公交车第五站“御都小区”。兜兜转转,路有些认不得了。我记得,六年前,从火车站出来,走下一个五六百米的长坡,就是县城中心的十字路口,右边是一个大商贸市场,左边是一个大超市。从左边街衢过去三百米,就是“人民大礼堂”,我们小时候看电影的地方,《红星闪闪》《江姐》《世上只有妈妈好》都是我的最爱。从右边街衢过去八百米,就是县城地标公园——丽水湖,我和老婆的定情地。
很庆幸,公交车的线路途经丽水湖。公园右边的大型批发市场,已经破落不堪,像一个苟延残喘的老头子,勉强维持着生计。门口三两个摊位,寒酸到估计只有极年老的人才去光顾。我忽然有点心疼老婆,她一个人在家带孩子,是否也如此般困窘而落寞呢?
公园左边是新盖起的二十三层电梯居民区,傲然俯瞰着丽水湖。公园里这片水域,是个人造湖,我上高中那会,里面是成片成片的荷花,真个是“映日荷花别样红”。湖中心有一座三孔石拱桥,桥上是一个揽月亭,共有三层楼阁。节假日的时候,少男少女,还有一些年轻的父母带着孩子,在湖水里划船嬉戏,难免让人想起“妖童媛女,荡舟心许”。
入伍后的第二年,我才和老婆在书信里私定终身。两年义务兵期满,刚好有一个二十天假期,这里就是我俩的首次约会地。那天下午突降暴雨,我像护一朵花样把外套披在她娇小的身上,很绅士地牵着她跑台阶,男孩子的保护欲和傲娇感瞬间爆棚,我真怕一冲动直接把她抱起来了。终于,走完了对我而言,似乎是十万八千里的台阶,我们在揽月亭的长椅上坐下来,开始海阔天空地聊。我把自己小时候的糗事尽数倾倒,把她逗得咯咯直笑,恁她怎样想保持淑女形象也无法得逞。
时间从黄昏骤雨到夜半月升,不知不觉竟已到凌晨一点。亭子里的情侣终于只剩下我们一对了,我胸口的风啊,在白衬衫里穿来跑去,心都快跳脱出来。我很想把她抱起来坐我腿上,终于只停留在牵住她的手的阶段。我是个军人,我绝对不能孟浪,我掐了掐自己的大腿。“你看我的手好大,舍友们说,像男孩子的手”老婆忽然幽幽地说了这么一句,我才开始细致打量一个女孩子的手,我把她的手放在我宽大的手掌上,老婆的手确实不是细长柔弱无骨的那种,相对比较厚实,指节似竹节,明显是一双参与过很多体力劳动的手。“你看,再大,能大过我的吗!”我紧紧握住她的手说。这句话带给她的安全感,成了老婆时常提起的话题。女人的自卑点,有时候让男人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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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我的老婆,深爱。我却无力保护我的老婆,真的是无力。尽管我在书信里多次给她说,身为军人,肯定不能给予她花前月下的浪漫,耳鬓厮守的日常,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我。我有时候觉得,这真是一个傻里傻气又聪明善良的女人,我既有些过意不去,又一心就想要她嫁给我。毕业那年,我不分昼夜,用了两个月时间,赶在她生日之前,叠了一千多只纸鹤,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表达和她天长地久的愿望,还是想祝福她永远幸福快乐。我只是把爱恋,一点一点叠进去,折进去,我那奔涌而出、汩汩不断的爱意极需要一个出口、一个去处,直到它们能安安稳稳地飞落在她的手上。
十六的月光,正耀着首饰盒里那一只只五颜六色的千纸鹤,老婆一直珍藏着它们。六年了,它们竟然一直在钢琴上轻舞着。精致的首饰盒旁边,还有一个嵌着红色五角星的小盒子,我知道里面就是那两枚玉石子弹头。结婚照挂在床头:我一身蓝色海军装,眉眼里全是幸福的笑意;她一袭白色婚纱裙,温婉美丽,正倚在我的肩头。
老婆是明显地老去太多了,才三十二岁的她,鬓角竟已生出几根白发,脸色憔悴,眼睛略有浮肿,像刚刚哭过。我细看,眼角真有擦拭的泪痕。如果能够,我真愿意用我三分之一的魂魄换老婆一抹笑意,留我三分之二的精力入土为安即可。我附在她的耳边轻声呼唤“雨儿”,兴许老婆是真听到了,我竟看到她嘴角蠕动了一下。
老婆身旁的小被子里,是一张白净的小脸,浓眉细眼,高鼻梁,跟我;细密的牙齿和精致的嘴唇,跟了老婆。这就是我已经六岁大的儿子吗?我欢喜地想把他抱起来,欢喜地想亲亲他的脸蛋,欢喜地有些无所适从……这大半夜的,我手头也没个花,我该怎么让老婆知道,我回来看过她和儿子呢,我真想弄出些响动,又怕吓坏了儿子。
我想起来老婆喜欢看书,书架上那本《徐志摩诗集》就是我送给她的26岁生日礼物,要不我就把这本书换个地方吧,书房远离卧室,也吵不到她和儿子。
但我很快发现,书就静静躺在书桌上,看来老婆是经常翻阅了。我瞬间泪目,月光竟收拢住我的一滴泪,落在翻开的书页上。月色西沉,天际发白,眼见就要五更天的光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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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五点半的闹钟声里准时醒来,昨夜又一次以泪洗面,然后在抽泣里迷糊睡去。今年儿子的生日,他似乎是回来了,梦里还恍惚见到他的脸,依旧是六年前的样子,帅气又单纯。那一双细长的单眼皮,总给人喜上眉梢的感觉,看我的眼神里落满宠溺和笑意。
“妈妈,我感觉叔叔在摸我,他还让我叫他爸爸”,儿子揉着睡意惺忪的眼睛说,“是吗,那应该就是爸爸回来看你了,爸爸答应过一定会给你过个生日的,钢琴上的子弹头就是爸爸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我温柔地抚摸着儿子的脑袋,细语说道。“再睡一会,等到上学时间了,妈妈叫你”我轻拍着儿子的被子,小声哼唱起《军港之夜》,儿子很快又进入酣眠。
当月光尽散,我拉开窗帘,一缕阳光扑腾一下跳到儿子的小被子上,儿子“咯咯咯”地笑出声来,接着就醒了,“妈妈,我好像做了一个好美的梦,我梦见在高高的甲板上看海鸥飞,梦见甲板上那个‘爸爸’喊我‘军舰’……”
他知道孩子叫“军舰”吗?
他怎么会知道孩子叫“军舰”呢?
难道六年前产房睡梦里的叮嘱真的是他?
难道昨晚他确定是回来了?
我有些疯了,有些天旋地转的疯了!
回来了为什么不喊我呢?
回来了为什么不再见我一面呢?
我倒拖了鞋跑到书房,我日日翻阅的那本书,我日日读的那首诗。我捧起来失控地大声读起来:
月夜听琴
徐志摩
是谁家的歌声,和悲缓的琴音,
星茫下,松影间,有我独步静听。
音波,颤震的音波,穿破昏夜的凄清,
幽冥,草尖的鲜露,动荡了我的灵府。
我听,我听,我听出了琴情,歌者的深心,
枝头的宿鸟休惊,我们已心心相印。
休道她的芳心忍,她为你也曾吞声,
休道她淡漠,冰心里满蕴着热恋的火星。
记否她临别的神情,满眼的温柔和酸辛,
你握着她颤动的手——一把恋爱的神经?
记否你临别的心境,冰流沦彻你全身,
满腔的抑郁,一海的泪,
可怜不自由的魂灵?
松林中的风声哟!休扰我同情的倾听;
人海中能有几次恋潮淹没我的心滨?
那边光明的秋月,已经脱卸了云衣,仿佛喜声地笑道:
“恋爱是人类的生机!”
我多情的伴侣哟!我羡你蜜甜的爱唇,
却不道黄昏和琴音聊就了
你我的神交?
我泪如雨下,没错,“神交”上那滴泪就是他的。
他是真的回来过了,他当年遇难时,留给我的遗言,确定是,给儿子起名为——“军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