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充满江南氤氲特色的早晨,妈妈的胞妹——我的小阿姨走了。
从她20岁嫁给小姨夫算起,她和小姨夫整整结伴走过了五十二个年头。
走的时候,她躺在自己家的床上。
那个家是她20岁嫁过去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的地方——浙江湖州。
噩耗传来,我们一大帮亲属急急忙忙地从上海奔赴到她的灵柩边时,看到她的脸几乎没有痛苦的表情,宁静得如她平常睡着时的模样。
虽然我们都知道她已经深受多年的疾病困扰,但是当大家听说她走的时候很爽快并且也很安详时,悲伤的心得到了些许的安慰。
其实对于她的离世,我们都早有心理准备。因为小阿姨身患重疾已经多年,表妹说光是去年就已经送到医院抢救了八次。
小阿姨72岁,小姨夫比她还大十岁。表妹说平时子女都在外面工作,只留着老两口在家里互相照顾。
身体好的时候还行,可一遇到生病这样的事情就必须要给他们请保姆,但是不管给他们请多好的保姆,小姨夫都不愿意离开医院半步。
每次小阿姨住院,他都要吃住在医院,一刻不停地陪伴在左右,他就担心别人会照顾不周。
曾经有几次医院都下了病危通知,小姨夫仍然不肯放弃,坐在已经昏迷的小阿姨身边,一遍一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硬是把她从鬼门关给叫了回来,连已经放弃抢救的医生都觉得不可思议。
表妹说有次好不容易托人在上海给同时也在生病的小姨夫预约了个专家看病,还特意借了车从上海开回湖州去接,但是车停在门口后任你怎么劝,他都不愿意上车,还说“我去上海看病了,就剩你妈一个人在医院,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其实心疼小姨夫的时候,我更为小阿姨嫁了这样一个知冷知热的人而心生安慰。
医院里的护士都在夸:“这样恩爱的夫妻真是少见,哪怕对方睡着了,他也要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握在手心里,好像怕一松手就再也抓不住了似的。”
其实那样的狗粮不止撒在医院,它也撒在他们家门口的田埂上地头边,以及家里的每个角角落落。
小姨夫始终待小阿姨如初恋的举动羡慕得周围那些女邻居们直掉口水。
小阿姨原是家里姐妹中唯一远嫁的女儿。
面对命运的安排,身为她的父母——我的外公外婆,既心有不舍但也无可奈何,毕竟谁又能挡得住时代的洪流呢,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最小的女儿插队落户到湖州。
小阿姨的命运虽然坎坷,但幸运的是在她下乡的地方,让她遇到了这辈子对她最疼爱的那个男人。
在我的印象里,我这个阿姨的脾气真的不算太好,奇怪的是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我那老实巴交的小姨夫发过脾气。
不管小阿姨做得对还是错,他总是憨憨地对着她笑。
小时候的我还没是非意识,长大后当我有了自己的分辨能力时,我常常会觉得小姨夫活得太懦弱太窝囊,甚至太低声下气。明明他没错却从不敢和小阿姨争辩是非。
幼稚的我曾经怀疑过他是不是磕头虫投的胎……
我曾在小阿姨背后偷偷地问过我那可怜兮兮的小姨夫:“你怎么这么怕我的小阿姨?”语气里藏着他不易察觉的些许挪揄。
“你阿姨她不容易呀,她本来可以一直待在上海这个大城市的……”小姨夫的口气里不但没有对小阿姨丁点的指责,反而满是怜惜。
后来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不管别人怎么说小阿姨的不好,小姨夫总会用一脸真诚的微笑和那句“她也不容易”来跟人家打招呼。
我想有再大火气的人遇到他这么个软钉子,那火也早该灭掉了八九分吧。
在他们共同生活的五十几年里,我敢肯定笨嘴拙舌的小姨夫从来没有对小阿姨认真地说过一句“我爱你”,但是我却从他发之肺腑的爱里感受到:家,真的是一个讲感情的地方,而不是一个讲对错的地方。
在我看来,他对小阿姨的那份感情里满含的是心疼对方的爱惜。
说实话,小阿姨是她们几个姐妹里最不漂亮的那个,但是家里人却一致认为她是她们姐妹中嫁得最好的那个。
现在终于知道,嫁得好不好真的跟物质生活的丰富与否无关。
小阿姨走了,家里陆陆续续来了很多吊唁的亲朋好友,小姨夫强抑着心里的悲痛笑脸相迎着每位来客。偶尔忙里偷闲的他会到她的灵柩旁的凳子上坐一会,明明他的眼角还挂着泪痕,但他却依然强颜欢笑地看着小阿姨,轻轻地抚摸着她早已冰冷的脸庞……
我想那一定是他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只要是对着她的脸他就会满怀笑意。
我相信以前的笑意里多的是喜欢,而现在更多的是眷恋与不舍。
那带着泪痕的微笑是世上我见过的最凄美的微笑。
什么是爱情?爱情不是张口就来的甜言蜜语“我爱你”,而是日常生活中因为心疼你而对你的处处包容;爱情不是只喜欢你二十岁时年轻的样子,而是在你变老变丑之后他对你依然发自肺腑的关爱;爱情不是当我有钱的时候能给你什么,而是在我贫穷的时候把我最好的都给你;爱情不是在你健康的时候和你一起游山玩水的享乐,而是在你疾病缠身的时候仍然对你的不离不弃。
虽然小阿姨最终叶落他乡,虽然她曾经的物质生活过得也相当的贫穷,但是她的精神世界却富足得让人羡慕——因为她所收获的,是我在这世上亲眼见过的最美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