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一年,麦熟一天。这话我从前不甚了了,如今却觉得颇有几分道理。麦子黄了,人亦老了,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晨跑时,我每每经过一片冬小麦。昨日还是青翠欲滴,今晨却已金黄一片。我疑心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再看,分明是熟了。
麦子黄得这般快,快得教人措手不及。我想,人的老去,大约也是如此罢。昨日还是少年郎,今日已是白头翁。岁月这东西,原是不打招呼的。
我想起初中时的暑假。彼时最怕的,莫过于收麦与打场。
麦子熟了,农人便不得闲。太阳毒辣辣地晒着,麦芒刺得人浑身发痒。
我那时身子骨弱,村医说我"患白血病的可能性大",叮嘱不可在日头下暴晒超过两时辰。父母听了,便只许我每日割两小时的麦子。
两小时,说来不长,于我却是煎熬。麦田里还套种着麻头,收割时须得小心避开。我握着镰刀,汗如雨下,心里却想着别的事。
我想着书本上的字句,想着课堂上的问答,想着如何逃离这片麦田。少年的心思,原是如此飘忽不定。
收割完毕,须将麦子捆成小捆,用架子车拉回晒场。晒干了,再用铁叉分散均匀,套上毛驴,拖着石滚子脱粒。
我不喜用铁叉,偏要用手去散麦子。结果十个指头尖都磨出了血,一滴一滴落在麦秆上,很快就被晒干了。血与汗,原不过是麦田里的寻常事物。
如今不同了。收割机轰隆隆开过,麦粒便干干净净地进了仓。
农人站在田埂上看着,连腰都不必弯一下。科技确乎是进步了,可麦子还是那样黄,太阳还是那样毒。变的只是人罢了。
麦熟得快,人老得也快。
昨日还在麦田里挥汗如雨的少年,今日已站在田边看机器劳作。时光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我想起庄子的话:"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麦子一年一熟,人却只能老去,不能重生。
麦田边上常有些野草,农人称之为"麦蒿"。它们与麦子争养分,却总也除不尽。人生中的烦恼,何尝不是如此?
除去了旧的,新的又生出来。我少年时的烦恼是割麦,如今的烦恼却是看麦。烦恼的形式变了,本质却未变。
麦子黄了,收割了,田地便空了。空荡荡的麦茬地,像极了人老去后的心境。曾经饱满的,如今干瘪了;曾经茂盛的,如今稀疏了。但农人知道,来年麦子还会再种,还会再黄。人生却无此轮回。
我有时想,麦子何其有幸,一年一度,周而复始。人呢?只能一路向前,不能回头。老去的容颜,如同收割后的麦茬,再不能返青。
麦熟一日,人老一年。这话如今我算是明白了。明白得有些晚,但总好过永远糊涂。站在麦田边,看着金黄的麦浪,我忽然觉得,人生不过是一场漫长的收割。我们收割岁月,岁月也在收割我们。
收割机又开过来了,轰隆隆的声响惊飞了田间的麻雀。它们扑棱棱地飞起,又落在远处的电线上,排成一排,像五线谱上的音符。我想,这便是生活罢——不断地惊飞,又不断地落下。
麦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