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3年,45岁的托尔斯泰开始动笔创作一部婚外情主题的小说。
彼时,他已因《战争与和平》饮誉俄国文坛,是举国上下知名作家。对于习惯了品味托翁笔下宏大战争场面和深邃历史问题的读者来说,一部家庭生活小说,似乎略显庸俗和细碎了,但高才的托尔斯泰依然令这样一部微观视角的作品变成了筑就他文坛不朽丰碑的奠基石之一,这就是历时四年写作完成的《安娜·卡列妮娜》。
人类社会历千年演变,从奴隶制进化到资本主义,但构成社会最基层的单元——家庭,依然没有丝毫改变。恁是贵为皇帝,才堪文豪,大概率也需经历婚姻与家庭。中国儒家宣扬的济世之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殊途同归。欲成就千古流芳的丰功伟绩,第一道关卡却是过好个人生活。从这一角度思考《安娜·卡列妮娜》的启示意义,似乎比《战争与和平》更为深刻了。
小说开头开宗明义的写道“幸福的家庭每每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苦情”,神谕般暗示着本书将如何淋漓尽致的展现种种不幸的婚姻。全书描写了三个家庭,安娜的婚外情,陶丽的丈夫出轨,和吉蒂的自由恋爱、圆满结合,以三个性格迥异的女人为透视点,浓缩了真实的婚姻百态。
1
陶丽,大概是最典型的传统妻子化身,低眉顺眼,贤良淑德,勤勤恳恳为丈夫生了7个孩子。婚姻模糊了她的本真个性,她变成妻子、母亲和女主人,兢兢业业的做着社会认为她应该做的事情。她操持家务,照料丈夫,看护孩子,被各种家庭琐碎缠绕。
陶丽的丈夫奥布朗斯基绝不是一个花花公子,他简单、随和、缺乏大志向,日子只要开心就好,很多朋友,因为幽默被所有人喜欢。工作上仅在政府里任一个小官,不考虑动用妻子嫁妆的话,收入仅够覆盖日常家庭支出。
结婚十几年,奥布朗斯基深知自己需要家庭,依赖家庭,也明白妻子对于家庭的意义。他从未有嫌弃妻子,但却也没有欣赏过妻子,或者准确的说,以一个男性对女性的钦慕之情来看待妻子。在他眼里,陶丽更像一位母亲,不仅是家中7个孩子的母亲,更是他这个成年儿童的母亲。婚姻出轨,私通家庭女教师,对于他而言,就好像孩子背着家长淘气,纯属娱乐,绝无恶意。
这样的传统婚姻,曾被波伏娃精准的透析过:家庭中的女人与男人扮演着截然不同的角色。女人在家中工作,男人在外界工作。外界是竞争和不确定,男人的目标是征服和超越,在改变自然中自我实现。而女人却只能维持和重复,与时间抗争,令家中一切日复一日保持原状。
以爱情之名义产生的婚姻,本质却是实现稳定生活的恒态,如果没有对安全感的诉求,再配合荷尔蒙的点燃,夫妻双方又怎样才能心甘情愿的牺牲自由,走进永无止息的家庭琐碎和劳作。
婚姻和爱情无关,托尔斯泰塑造陶丽,更多的是塑造了无法消除的无奈,善良的女人在婚姻中妥协,失去自我,一面为家庭劳累,一面又陷入家庭,对她们而言,家就是全部的世界。面对丈夫的谎言,陶丽为自己的境遇悲伤,但又无力改变,相对于丈夫的忠诚,她更加看重生活的稳定,她一边痛斥着丈夫,一边却仍在打点家中的一切,她可以没有丈夫的爱情,却不能失去家庭的庇护。
2
陶丽的故事是婚姻,安娜的故事就是爱情。
安娜嫁给了比自己大十几岁的卡列宁,丈夫是一个典型的高级官僚,位高权重,却醉心官场,追逐名利。作为一等大臣夫人,安娜在生活中备受尊敬,物质上享尽奢华,但精神世界却长期忍受着刻板乏味丈夫的冷暴力。
看着哥哥奥布朗斯基和嫂子陶丽虽然没有热烈的爱情,但彼此相亲,吵吵闹闹,小日子过得温暖随意。安娜眼中自己的家庭,只是一所巨大的宅子,丈夫虚伪的礼貌,仆人敬畏的恭敬,冷冰冰令人窒息。
托尔斯泰赋予了安娜出众的美丽,“吉蒂每次看见安娜,都爱慕她,想象她总是穿着紫色衣裳。可是现在看见她穿着黑衣裳,才发觉以前并没有真正领会她的全部魅力。吉蒂现在看到了她这副意料不到的全新模样,才懂得安娜不能穿紫衣裳,她的魅力在于她这个人总是比服装更引人注目。”如老练的画家会运用对比鲜明的色彩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一样,作家笔下的绝世美女往往都注定了悲剧的命运。
在安娜以为自己内心也早已冰冷麻木的时候,伏伦斯基出现了。放浪不羁的军官伏伦斯基,是风月场上的老手,父亲早逝,母亲热衷社交,缺失童年关爱的他很早就学会了逢场作戏,声色犬马。他向吉蒂献殷勤,引的少女吉蒂心猿意马,日日期盼被求婚,而男方却丝毫没有此意。然而安娜却终结了浪子的流连,两颗干涸的心点燃了彼此。
这是一段极致纯粹的理想爱情,卡列宁拒绝离婚,安娜毅然离家出走,不顾名分的和伏伦斯基在一起。她受够了生活的禁锢,再也没什么能够阻拦自由的种子在爱情的阳光下,冲破土壤。安娜是传统婚姻的叛逃者,是旧习俗的挑战者,她是跃出藩篱,飞向太阳的伊卡洛斯,象征着永不屈服的自由灵魂。
然而传统是强大的,真空里的爱情惊鸿一现,回到尘世中,依然饱受世俗的碾压。贵族社会容不下安娜,伏伦斯基的母亲也不接受安娜,社交界向她关上了门,除了善良的陶丽之外,没有人去看望她。
安娜被摧毁了,她看到人们依然接受伏伦斯基,认为男人的多情可以被理解,却将自己看作异端和败类。她试图抓住自己唯一拥有的伏伦斯基,却因为焦虑而紧张和敏感,爱情变成了责备和争吵。没有婚姻的合法加持,莽撞的情感如同迷宫中失明的野兽,四处横冲直撞,最终鲜血淋淋。一辆呼啸的火车终结了安娜凌乱的生命。
3
为婚姻而葬的陶丽,为爱情而葬的安娜,吉蒂走出了第三条路,因爱而婚,看上去格外岁月静好。
经历了伏伦斯基情感的小小波折,吉蒂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归宿。继承了三千英亩庄园的列文没有伏伦斯基的英俊外表,但却笃定而专一,对于渴望婚姻的吉蒂来说,列文在情感和财富上都是绝佳的结婚对象。没有跌宕的情感起伏,列文和吉蒂在温馨平和的画面里彼此吐露了心意。
这是小说中最完满的一对,故事的结局也是夫妻返回乡下的庄园,王子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但熟悉托尔斯泰生平的读者,会锐利的联想到,列文是作家自己的化身,同样的名字,同样的世袭庄园,同样的向未婚妻求婚的方式,列文带回家的吉蒂,就是托尔斯泰带回家的索菲娅,然而他们的故事并不动听。
托尔斯泰夫妇不和经年累月,托翁83岁高龄带病离家出走,死在一个火车站候车间,一举将多年的夫妻不睦公诸于天下。索菲娅并不是浅显无知的女性,作为沙皇御医的女儿,索菲娅成长在书香之家,17岁时嫁给了34岁的托尔斯泰。身为庄园的女主人,托尔斯泰夫人除了需要承担家庭的重担之外,还作为作家的助手,帮助将凌乱的原始手稿工整的誊抄出来。
表面上看去夫唱妇随的和谐,却潜藏着暗流涌动。索菲娅埋怨丈夫过于专注于写作,除了在夜间的床上才可以感受到丈夫的热情之外,日常生活中备受冷遇。她一生站在伟大作家的身后,育有13个孩子,在她眼中,有着丰富内心世界的作家,只是一个冷漠的男人。
而托尔斯泰终其一生,都在抗击妻子对自己精神世界的入侵,坚持在婚姻中保持独立的人格。或许他们也曾多次试图交流调和,但最终话不投机,不欢而散。于是男人越加疏离,女人越加窥探。
如果托翁只是个普通的男子,他也许就接受了婚姻的打磨,容忍了另一半的侵润;如果索菲娅只是个普通的女子,她也许能安心于儿女绕膝,放弃尝试夫妻在精神世界的一致。可惜,他们碰到了彼此,没有黏合出一个杨绛和钱钟书般罕见的相得益彰的婚姻,只留下了一场令后世唏嘘不已的针锋相对的对抗。
《安娜·卡列尼娜》是个未完结的故事,睿智如托尔斯泰,在试图解开他人婚姻绳索的同时,也没有绕开自己的悲剧,今天我们将这段作家欲言又止的往事陈列出来,还《安娜·卡列妮娜》一个完整的终结。
幸福的家庭每每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苦情。——列夫·托尔斯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