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看中年,觉得他们老成无趣,身上多少沾着俗气,整个人垂着腰耷拉着脑袋在世上慌慌张张讨生活,人在少年大都发过誓,不走世俗之路,要拼出自己的路来。随着中年的接近,日子像蒙了灰,眼见的晴朗的天,天空里大朵的白云密密麻麻的攒着,最后就是瓢泼大雨经常地下,这和少年时所见的天日不同、人不同、心境大不同。
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中年的,没人能说清楚,按李华的话说,他是踉踉跄跄的跌进中年生活的,这日子没有按照他预想的剧本来,剧本里他的前半生没法更改,他的出生地没法更改,他不想要的父亲母亲的出生没法更改,这都是命里定下的,这是命里要他落在这座偏远荒凉的北方农村,随即命运又希望他扎根于此。一个人一旦有了改命的想法,那就意味着要把这根系一个个剪断,要流血流汗,最后像一株植物那样随风把自己挪到新的生存地。
一·
隔着一堵院墙,李华远远的就能听到母亲的声音,隔着门缝向外看,母亲手里提着一袋香蕉、几个青苹果,正往右边的偏房走,母亲的脚步越来越近了,李华屏住呼吸掩门向偏房的里间走去,再次隔着门缝看,直到母亲进里屋,李华才打开虚掩的门,望向母亲手里的香蕉和苹果。
他一遍遍的想着眼前的水果,几次都想伸手去拿,可又惧怕母亲,他想起年纪更小的时候因为难掩发洪水回不去家带来的恐惧而偷吃了邻居家的饼干之后的羞愧,又一次次收回了手,他在等母亲尽快离开,他的脑袋已经被眼前的食物撑得像皮球那么大,根本无暇顾及母亲的到来,母亲把水果放在落满灰尘的矮木桌上,就转头去看因病睡在床上的外婆。
母亲坐在外婆床前,李华又向放着水果的桌子挪了几步,站在距离桌子不远的墙角边上等待。外婆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前几天顶着高温进树林里背柴火中了暑。母亲只是坐着,没几分钟功夫就接了电话撂下一些钱走了,临走前,母亲摸了摸李华的头,这让他感到非常惊恐,一种想要亲近却又不敢靠近的惊恐散落在身体各处,惊恐之余又感到一阵轻松,脑袋里对水果的渴望被放到了现实中,轻松的是:他终于可以如愿吃到水果了。
外婆在母亲走后,迅速将钱拿起藏在最里层的秋衣口袋里,没一会功夫就能下地走路了,那秋衣口袋是外婆藏钱的地方,李华摸得一清二楚,有很多次饿得发慌的晚上,他都趁外婆熟睡的空档偷钱,第二天沿着一个大斜坡土路去村口买面包,然后一口气吃完,撑到胃痛。第二天,外婆起床发现丢钱了就闭口不言,沉默,对李华来说逐渐变成了他和外婆之间被默许的事情,而吃不饱似乎也被默许了,究竟为什么吃不饱,究竟对食物的渴望来源于什么?李华曾无数次的思考过,但对此一无所知。
母亲走后,李华挪到桌前,掰了一根香蕉迅速吃完,准备再拿一个苹果,外婆由院外进来,夺过李华手里的苹果,大声呵斥他:好吃懒做的东西!转头将苹果和香蕉藏了起来,至于它们最后的去处,李华不得而知,只是在每天早上喝粥吃咸菜的时候,偶尔想想它们,偶尔又在惊恐中期待母亲的到来,期待她带来什么别的水果。
未完待续
二
夏天来得很快,李华居住地后山的河水飞涨,几乎没过了那棵他们用来过河的树桩,下过雨后,外婆照旧拉着他爬上那颗树往对岸的树林走去,除了背柴火,还要捡蘑菇,李华很怕过河,听说这条河淹死过很多小孩,是唰的一下就把孩子冲跑了的,父母沿着河岸找几天也见不着人影,便默认一条生命自此消亡。雨天过河的人很少,加之雨后脚底厚重的淤泥,经常在爬到一半的时候脚底打滑,只能用两只胳膊狠狠的抱住树干爬上来继续走,外婆对此似乎司空见惯,只一心盯着李华叫他加把劲快点爬,很多年之后李华回忆起那些渡河背柴的雨天,仍然感到后脊背发凉,对于无法选择的经历和无法选择的出身,他保持着长久的缄默,并决心忍耐,用长久的忍耐换一次远走高飞的机会。
已经记不清楚这是这个夏天第几次和外婆到后山背柴火了,李华的后背和脖颈处被晒出一条条印记,由于年纪尚小,李华背的柴只有外婆的一小半,但这一小半也足够压弯他的身体,背柴的时候只能拱着背,这让他年纪轻轻的便显出老年的姿态来,加之很少讲话,更给人一种疏离感,李华没有说话,沿着山坡上去,将外婆分配的柴火抗在肩膀上,往下山的方向走,顺便在休息的时候把柴火置于路上长蘑菇的树丛边上,再腾出手来捡这山上新出的一种菌子,没有人能叫得上名字,但每一个进山的人都知道这种菌子能吃,李华很开心,捡菌子是他童年里为数不多的快乐时间,放下柴火专心扎在树林子里,装满胸前的两个衣兜,再沿着下山的路过河回家。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