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老槐树

小时候,经常站在村口老槐下的那条路上张望,看著蜿蜒的山路被重重大山阻断,歪着脑袋猜想著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村口那株歪歪长著的老槐树,像一位耄耋的老人,佝偻著身躯,满目疮痍。

树下经常围著一群老头老太太,在树荫下喝茶聊天,有时候也吹牛下棋。谁家强占了谁家的地了,谁家老婆偷汉子了,东家女许配西家郎了,南坡老汉走夜路遇到狼了……树下呆半晌,村子里的事儿就知道个七七八八了。

老槐树的树干很粗,粗得要两三个人才能拉著手抱住它。村里年纪大的人说,自打刚建村的那时候起,就有这棵树了。这样一算,这树已经活了三四百年,它见证了一辈一辈的人在这里繁衍生自息,看著一代代先人从光著屁股绕树嬉戏,到满头白发坐看夕阳。

老槐树的树干虽然粗,却不甚高,但树枝树冠甚是繁茂。我们常赤脚攀到树上,像灵猿一般嬉耍玩闹,乐此不疲。

村里一些上了年纪的妇女,每逢过年过节,常带著新鲜水果到树下拜念一番;也有谁家孩子夜里哭闹,便请人写一份文书,到槐树娘娘面前焚烧,颇为灵验,被她们敬若神灵。

倘若遇到干旱年,几月不下雨,地里的庄稼都蔫了,村上的人便自发组织求雨。敲锣打鼓,杀猪宰羊,各家各户舀一瓢水,一起到老槐树下,给老槐树浇浇水,不出三日便天降甘霖,据说它很少让村民们失望。

在几十年前,全国人民都饿著肚子的那几年,村里能吃的都吃了,不能吃的也想著法子吃了,树皮树叶都不见了,唯独没有人去打老槐树的主意。夜里的时候,还有年青力壮的人守著,怕被附近村上的人来把树皮刮了……

说来奇怪,那一年,老槐树未等秋天到来便早早了落了叶。第二年春天萌芽的时候,它却没有长出一片树叶。村子里的人也纳闷:并不缺雨水,老槐树咋就死了呢?

纳闷归纳闷,自己的肚子都顾不上了,谁还能顾得上老槐树?树死了,总要刨出来,可老槐树并不是谁家的私产,自然要归村里所有。夏天的一个上午,晴空万里,村里的男女老幼只要是能走动的,都来了,不能走的,不是抱在怀里,便是儿女搀扶著。大家聚集在村口,想看看这棵几百年的老槐树轰然倒下的样子,其实内心就像是送别一位亲切的老人……

初时晴空万里的天,慢慢地阴云密布,一如人们心头那挥之不去的淡淡阴霾。村子里挑选的十三个精壮劳力已然准备就绪,天空也阴沉得吓人。纵然有暴雨将至,也无一人离去。

十三个人集体向老槐树磕了个头,这个看似迷信的举动在那个年代其实是违禁的,但是大家都觉得理所应当,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也正是这个举动,把一些年老的人的眼泪招来了,他们看著那十三个人纷纷拿起镐头走向老槐树,女人们的哭泣声开始渐渐传播开来,有的梨花带雨,有的声嘶力竭。

在人们的哭声,十三双有力的双臂高高举起镐头,纷纷落下。奇怪的事儿又发生了,就在镐头落下的一瞬间,一道闪光划过,紧接著一声炸雷在头顶响过。人们的哭声慢慢止住了,彼此眼神交流,似有所悟。村长下令:要下雨了,快点动手。镐头再度举起,闪电划过,镐头落下,雷声响起。

十三个人呆呆地望著村长,村长呆呆地望著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村长到底是村长,无产阶级革命精神的指导下,走上前来,夺过镐头,啐了口唾沫:老子还偏不信这个邪!

五十多岁的村长奋力举起镐头—闪电划过—拼命刨下去—雷声响起。村长撇下镐头喊了一声:俺的娘哎……撒腿跑回了家。看著村长矫健的身姿,村民们弹冠相庆—老槐树不用刨了。

村长回家后,闭门四五日,不见外人,有人说病了,有人说吓傻了。不管怎么说,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提刨老槐树的话题了。

老槐树就那样站在村口两三年,渐渐地人们也习惯了。突然有一年春天,人们惊喜地发现,有一枝槐树发芽了。那一天,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纷纷来到树下看,孩子们围著老槐树嬉笑,妇女们虔诚祈祷,也有的趴在地上磕头的,嘴里还念念有词。第二年,老槐树枯树逢春般真的复活了,那满树槐花的淡淡香气里,荡漾著人们的笑声。

我曾经问过奶奶,为什么老槐树死了两三年,又活了?奶奶想了想说,老槐树不是死了,是睡了个觉。我表示不信,说这不科学。奶奶又说,这树啊,岁数大了,五百年一打盹,一千年一睡觉。

多年之后,我们都像长大了的苍鹰,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小窝,飞向那更宽更广的天空—离开了村子,也离开了老槐树。

几番梦回故乡,恍惚间树下父老乡亲如旧,淡淡槐花香气中满目青山录水。

每次回老家,爬上那个坡,透过挡风玻璃望去,未见村子,先看到老槐树,能常树下有下棋的老人和学步的孩子,莫名的鼻头一酸。

印象里的老槐树虽不太高,却也不低,至少我还不敢从人面跳下来。车子停在树前,下了车与人打招呼,看著曾经与我一同玩耍的伙伴的子女也在树下玩耍,抚摸著粗糙的树干,深吸一口家乡那种独特的带有泥土芬芳的气息,轻轻低诵一声:老槐树,我回来了。

它就像一位慈祥可亲的老人,你来的时候,他站在村口迎接;你离开的时候,他站在村口送别。当后视镜里的老槐树终于看不见时,我在心底里默默说一句:好好保重,可别打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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