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记》七巧本是七窍玲珑心,一把高门大户的枷锁,捆住了她,错把扭曲当本心,越挣扎越坠落。变态,扭曲,极端。有点疯魔状,无差别攻击,几乎是百战百胜(除了一次分家产,一次讨学费)。
似乎她背后有一只魔鬼,在她手腕上,脚踝上,两片嘴唇上,扯了线,说着魔鬼的语言,做着常人做不出来的事。甚至颠覆了人性,看得揪心。
七巧死前回忆自己如果没有嫁到姜家该是另一番局面,仿佛是个幌子。为了一个姜季泽,半将半就地嫁给他软骨病的哥哥。像抱起石头跳海的人,与魔鬼打听如何在地狱活着。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虽然她死前没有说什么,她说了你也不会信,所以只有流下一滴眼泪。挂在脸上任它干了。然后就这么死了,看到这里终于可以缓口气,死的好。七巧一生苦则苦,但不同情。
死,是七巧嫁到姜家后做的唯一一件好事。
张爱玲也没有想为她洗白的意思,只想一手把她推上悬崖,毫不留情地推下去。她只想告诉你,七巧是一个多么出色的疯子。当姑娘的时候只是脾气大,出嫁后变得有攻击性。
刚出场时,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一副不好相与的长相。分家后,与姜季泽撕破脸的那刻,她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疯子。唯有这一刻,才透出七巧心里的秘密,她踉跄地奔上楼,再看一眼姜季泽的背影。仿佛那一眼能把他拓印下来,连同灵魂,身体。
如果魔鬼让现实中这个大活人死去,续而在她眼中活下来,她会答应。但最后一眼也是落空了。
于是“绿色的邮差骑着自行车,复印在巡警身上,一溜烟掠过。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后的没投胎的鬼…”从这一刻开始,这些鬼附上了她的身体,诸多厉鬼加身,危险指数爆表。
被她逼死的儿媳妇芝寿,更像是嫁过来等死。第一次出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两手搁在肋骨上蜷曲着像死掉的鸡的脚爪。夜晚阴瘆瘆的蓝影,她的脚也在里面。”又写她寻短见,却没找到上吊绳。
第二次出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两手搁在肋骨上卷曲着像被宰掉的鸡的脚爪。姨娘的孩子出生的消息传来,芝寿的头向右一歪,滚到枕头外面去。”
多像脖子上扭下个西瓜,一骨碌滚到一边去——仿佛已经失去了生命表象。
两次转场之间,七巧的推波助澜,话锋刁钻偏执的可歌可泣,似乎比诸葛亮也不逞多让。一样是凭一张厉舌,能斩杀几条生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呈疯魔状都得有这么个共性。芝寿死于已疯魔的七巧手里,不怨。
芝寿的丈夫,七巧的儿子长白,也没讨到好。精瘦,驼背。“金丝眼镜上抖动着一点光,他嘴里抖动着一点光,不知道是唾沫还是金牙。”连写两次。其他稍带着点正面的描写都被碾压得看不清模样了。
这样的形象显然是张爱玲拎过来充当炮灰的,芝寿也是炮灰。七巧身边的人都免不了变成她的炮灰。炮灰多了,她才能踢土扬尘,一路高歌。
看得闷得慌的《金锁记》里,只有长安——七巧的女儿,是个满怀希望的角色。大概被七巧逼疯的所有人都只活出了黑暗面,白的那面打包装进了长安一人心里。
同样是两次写长安与口琴曲“long long ago”,同样是盈盈溢溢地一湾水。第一次,长安把少女的心思埋藏在这支曲子里面封存好,便甘愿做了七巧的木偶。
沦为大龄剩女,乃至抽大烟,身上逐渐有了七巧的影子。以为长安就这么毁了,以为张爱玲会让长安的坠落成为七巧悔悟的引子,为自己的行为做点什么补偿,但是完全没有。
七巧从嫁到姜家,就像一只点燃的窜天猴,不管不顾,亢奋地燃烧着自己,直到变成灰烟。尽管也没爆出个花来,但它却崩开了长安的封印。
七巧用生命孕育的女儿,用一生毁掉的女儿,又用死亡换回的女儿,第二次吹起“longlongago”,追逐自己童年的憧憬,恰好被那个男人看在眼里,疼在了心上,于是有了结尾,代表希望的一幕。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做十恶不赦的人,就不能露出一丝胆怯。胆怯了,就可怜了。七巧这个疯子做得无懈可击,很成功。张爱玲没有留给她丁点柔软可回旋,不给自己回头的机会,做到极致便是成功了。
有人说“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差矣。跪下就有了被服软的机会。既不想屈,那么打断了腿也不能跪下。立志当坏人的,就得像七巧一样当的成功些。
坏人本就为世不容,再被“善心”揉搓一顿。半死不活的,坏人也当得憋憋屈屈。那不如索性做个好人,偶尔犯点错,还有可能被原谅。
愿七巧,来生“与其等着别人来爱你,不如自己学着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