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遇春
人类是群体生活的物种。
有群体,一般就会有分工。
分工,按照素朴的观念理解,只是职能的差别,而非等级贵贱的区分。
职能分工之后,群体成员的状态便会各有不同:有人处于管理层,有人处于被管理层。
阶级社会在人类发展过程中长时间的存在,使得人们的观念固化:处于管理阶层的人被视为领导,似乎天然高人一等;处于被管理阶层的人称作群众,似乎自然矮人半截。再强调一次,领导者与被领导者,在人格与尊严上,原本应该是平等的;之所以自古以来、自今以后的一大段时间里,领导者与被领导者会被贴上高低贵贱的标签,主要是阶级社会长期存在过程中,人际关系的异化。
既然群体中有领导者,也有被领导者,那么,领导者与被领导者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呢?那么,领导者与被领导者的关系究竟应该怎样呢?
关于以上问题,因为牵涉的范围较广,这里,不想面面俱到,那么,就仅从领导者如何对待被领导者这一面来说起吧。
回望历史,总结现实,领导者在对待被领导者时:
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者有之;
滥施淫威、捶楚谩骂者有之;
踩之在地、垫高自身者有之;
推祸诿罪、逃脱卸责者有之;
无视专长、骄矜自傲者有之;
榨其才力、不予进赏者有之;
明述其能、暗捅其刀者有之;
……
正因为自古及今,天下有太多上述种种状况的领导,故而,一旦有行止大异于上列诸端者,便会被载记、被念诵、被传播。
下面,就讲一个古代社会的领导楷模,其人的行为,不但在旧时代可作楷模,便是在当下与今后的社会之中,也有可资借鉴与学习的地方。
其人为谁?
此人就是明朝初期的重臣——夏元吉(《明史》作夏原吉)。
按照惯例,欲说其事,先述其人。
夏元吉。
生于元顺帝(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至正二十六年(公元1366年);两年后,即至正二十八年(公元1368年)闰七月,明军进攻大都,元顺帝出逃,蒙古退出中原,元朝对中国的统治结束,明朝于本年建立。
卒于明宣宗(朱瞻基)宣德五年(公元1430年)。
享寿65春秋。
字维喆;祖籍德兴(今江西上饶);其父夏时敏曾官湘阴(湖南湘阴)教谕,于是举家定居湘阴。
早年丧父,遂奋力求学,以养其母。
后以乡荐进入太学,选入禁中,负责书写制诰。因诚笃干济,而为明太祖朱元璋所器重。后擢升户部主事。
建文帝朱允炆时期,升任户部右侍郎,后充采访使。任内政治清明,百姓皆悦服。
靖难之役后,明成祖朱棣即位,仍委以重任,与蹇义并称于世。先转户部左侍郎;又与蹇义同进尚书;朱棣北巡,命兼摄行在礼部、兵部、都察院事;朱棣北征,辅皇太孙留守北京,总理行在九卿事;因谏止征讨沙漠,惹朱棣怒,被命出理开平粮储,随即关押进内官监,还籍没其家;朱棣死时悔悟,曾云“夏原吉爱我”;朱棣死后,太子令其出狱。
明成祖后,相继辅佐明仁宗朱高炽、明宣宗朱瞻基,于仁宣之治为有力焉,真可谓政绩卓越。明仁宗即位,复其官;加太子少傅;进少保,兼太子少傅、尚书如故。明宣宗即位,以其旧辅,更加亲重;两次与蹇义一同被赐以银印,文曰“含弘贞靖”;朱瞻基曾亲画《寿星图》以赐;其他图画、服食、器用、银币、玩好之赐,几无虚日;两朝实录成,又赐以金币、鞍马。
卒,赠太师,谥忠靖。敕户部复其家,世世无所与(免除其家赋税徭役,其后世均不予征役。)。
关于夏元吉其人,情况大体如上,《明史》卷一百四十九·列传第三十七《夏原吉传》,可参看。
其人述罢,续讲其事。
先从明代名臣李贤(公元1409年~公元1467年)所撰《古穰杂录摘抄》中所载夏元吉的事迹说起。
户部尚书夏元吉,为人道德高尚、器量恢宏。
有一次,夏元吉出使外地。时值冬日,天气寒冷。早上出发前,夏元吉命驿馆的役杂人员帮他烘烤布袜。役杂人员在烘烤布袜时,一时失误,不小心就把夏元吉的一只布袜给烧掉了。
烧掉朝廷大员的一只布袜,无论是在古时,还是在今朝,这是何等的大事啊!要是遇见那些仗势的老爷,说不定会遭遇什么祸事呢。
这样的思维,并不夸张,也不奇怪。
因而,面对这一境况,驿馆的役杂人员惊惧万状,不敢将烧掉一只布袜的事告诉夏元吉。
夏元吉要出发前,布袜还不见送来,他就有些着急,让赶快把布袜送进来。
身边的人原本打算想一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有所补救。因为马上就要出发,还没有想出补救的措施,见夏元吉着急要穿布袜,身边的人只好向夏元吉请罪,说是驿馆的役杂人员烘烤布袜时,不慎将一只布袜给烧掉了。
夏元吉听言,笑着说道:
“原来这样啊,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让我一直等着。”
此时,夏元吉还打算用余下的车马费换一双新布袜,但是,一时仓促,来不及了。夏元吉就把那只完好的布袜也给扔了。就这样,大冬天的,这位朝廷大员没有穿布袜,就赶着出发,没穿袜子就上路了。
因为这样,那位烧坏夏元吉的驿馆役杂人员还感动地落了泪,他说:
“这驿馆之中,迎来送往的大小官员,不知见过多少位了。平日里,伺候那些官家,常常无缘无故就被捶楚。像这样的大官,如此随和;像这样烧坏了布袜、必然会被惩罚的情况,他却一笑而过;这真是我平生第一次遇到,也许这一生,我也就只会遇到这么一次吧!”
另说,当日夏元吉在户部主政时,部里的官员捧着精密细致、极其重要的文书让他审阅签字。谁想,其间风起,文书不小心就被墨汁给污损了。
这位部里的官员见状,惊惧异常,吓得马上跪在地上,等待着被处以杖刑。
夏元吉见此,说道:
“这不干你的事?”
说罢,见那位官员依旧跪地,他就喝叱他站起来。
随后,夏元吉将被墨汁污损的文书收好,纳入袖中。
至此,那位部里的官员还是非常担心,不知都后面会发生什么。
次日,朝会结束。
夏元吉到便殿向皇帝请罪,说道:
“臣昨日太不谨慎,因风起纸动,致使笔墨污损了精密细致、极其重要的文书。请圣上降罪!”
然后,他从怀中拿出那个文书。
皇帝并未降罪于他,只是命令他重新换取一份。
罢朝之后,那位部里的官员,还是不知道会怎样处置自己,仍旧惴惴不安。夏元吉很快拿出新换取的文书递给那位官员,那位官员见到新文书之后,大为感动,他免冠向夏元吉致谢。
又,明人余继登所撰《皇明典故纪闻》卷十载夏原吉事。
夏原吉为人有雅量。
随从的吏役曾经不小心弄脏了皇帝赏赐给夏原吉的金织衣服,因为害怕被惩处,这位吏役原本打算逃走的。
夏原吉见状,对吏役说道:
“衣服弄脏了,可以洗,你怕什么啊?”
还有吏役无意间弄坏了夏原吉非常珍爱的砚台,害怕被严惩,吏役夺藏起来,不敢去见夏原吉。
夏原吉派人召吏役过来,对其言道:
“东西都是会坏的,坏就坏了,我也不曾觉得,这会有多么可惜!”
抚慰之后,才让吏役下去。
明末清初吴肃公所撰《明语林》,也有以上两桩事迹的记载。
据《明史·西安原吉传》载,夏原吉对待同僚,也很大度。
吕震曾经倾轧夏原吉。但是,当吕震为自己的儿子乞官时,夏原吉还替他说话,道是:吕震在“靖难”时,曾有守城之功,请皇上对吕震为子乞官一事,予以应允。
吕震(公元1365年~公元1426年)字克声,陕西临潼人。明太祖洪武年间,以乡举进入太学。燕王朱棣起兵时,直接投降,成为朱棣的宠臣。后官至太子太保兼礼部尚书。记性很好,上朝奏事从不备份。为人阴险,多名大臣因其而冤死。
另,平江伯陈瑄最初也很嫌恶夏原吉,但是,夏原吉并未记恨,他还时时称扬陈瑄的才能。
陈瑄(公元1365年~公元1433年),字彦纯,合肥(今安徽合肥)人,明代军事将领、水利专家,明清漕运制度的确立者。早年曾参与明军平定西南的战争,历任成都右卫指挥同知、四川行都司都指挥同知、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等职。靖难之役时,率水师归附明成祖,被授为奉天翊卫宣力武臣、平江伯。历仕洪武、建文、永乐、洪熙、宣德五朝,自明成祖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起担任漕运总兵官,后期还兼管淮安地方事务。督理漕运三十年,改革漕运制度,修治京杭运河,功绩显赫。明宣宗宣德八年(公元1433年),病逝于任上,享年六十九岁。追封平江侯,赠太保,谥恭襄。
或许因为有类似以上的情况,关于夏原吉宽厚,明初大臣、文学家解缙曾评论说:
“夏原吉有德量,不远小人。”(《明史》卷一百四十七•列传第三十五《解缙传》)
有人曾经向夏元吉问及德量一事,曰
“量可学乎?”
夏原吉回答道:,
“吾幼时,有犯未尝不怒。始忍于色,中忍于心,久则无可忍矣。”
(亦见《明史·夏原吉传》)
明人郎锳编撰的《七修类稿》卷三十七《诗文类》中,有夏原吉《人影》诗,多少可见其心志,特录于此:
不言不语过平生,
步步相随似有情。
长向灯前同静坐,
每于月下共闲行。
昨朝离去天将暝,
今日归来雨又晴。
最是行藏堪爱处,
显身须要待时明。
(全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