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白蒙蒙的,今天没有太阳,路旁的积雪也变成黑色,小树开着越野车向着那高耸的过山车轨道而行,寒冷的冬天冰冷的机器安静的矗立在那里,到了游乐园的T字路口,小树开车右拐,路开始变的荒凉。
小树还记得自己从小坐公交车去上学时都要走这条路,车的终点站在烈士陵园,离家3站路,所以她上车时总是有位置。
她把车开进了水管处的老小区,她也不知道这个小区存在了多久,她从小就长在这里。小区里都是6层的老楼房,夏天的时候粗粗的大树,树荫遮蔽,所有的楼层都很凉快。
院子里堆在楼旁的雪还是白色,小树看到有个全副武装的小孩子在雪堆那铲雪,她把雪铲起扬在旁边的大人身上,她的妈妈作生气状去抓她,小姑娘就躲着咯咯咯的笑了起来,说实话小树很羡慕。
小树没敢多看,她走入窄窄的楼道,楼梯转角的地面上有像白色礼花绽放后的痕迹,今年冬天试暖的时候,水管爆了。水从四楼一直流到一楼,楼道的墙像卸了妆一样,漏出底下的水泥色。
小树还记得那天接到了奶奶的电话,小树在电话中叮嘱着奶奶不要出门,然后自己又给同在一个小区的父亲打电话,让他通知下物业。
还在上楼梯,小树就把手伸入小黑包中摸钥匙,她走到门口,正准备开门,发现门并没有锁死,而是虚掩着。
她推门进屋,就看到佝偻着身体的奶奶在厨房中忙活。
“奶奶,我回来了,跟您说过好多遍了,我有钥匙,自己会开门,你这样,多危险,虽然现在治安很好……”
“好好好,我知道了”奶奶笑着应承。
“唉…随她了”小树无可奈何的想着。
“小树,你先休息啊,客厅桌子上的零食水果你先吃”
“知道了,奶奶”
小树脱掉自己的黑皮靴,换上自己的粉色拖鞋,回到右侧自己的房间中,放下背后的电脑包,然后脱掉了自己的驼色及膝大衣。
她拉开椅子坐在书桌旁,书桌的右侧是房间的窗户。
这里的空气还是好,这里算是整个市区的上游,水源,风力,蓝天,太阳,初雪,都最先降临这里。
临近中午,阳光透过明亮的窗户照在有玻璃垫板的书桌上,小树拉了拉左侧的窗帘,她看着不在反光的桌面,玻璃下压满了照片,那些她从小到大最珍藏的回忆。
她手放在其中一张照片上,喃喃的低语,“爷爷,我回来了,今天是除夕……”
坐了一小会儿,小树就去了厨房,拿碗筷盛饭端菜,很简单的一荤一素一汤,两碗米饭两双筷子。
就着那一碗红烧肉,小树难得吃了两碗饭,边吃边忍不住和奶奶吐槽,“奶奶,他们家连肉都不做的,阿周说去年疫情被封的那一个月,阿周她家吃了3只鸡,可我呢,连肉都吃不上”
奶奶心疼的往小树碗里夹着肉,说到“那你就多回来,奶奶给你做”
吃完饭,小树洗完碗,就把拖鞋一蹬,盘腿坐在客厅的床上看着电视,陪奶奶聊天。
“还是这里舒服呀,没人管,没人看不惯”小树心里默默感慨了下。
到了下午,门口传来了开锁的声音,小树蛮意外的,他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他不是应该在陪他的“家人”吗?
每年的除夕夜,小树都会回来和爷爷奶奶一起过,只是现在只剩奶奶一个人了。
小树看着推门而进,五官深邃的来人,来人看到小树,倒是没有像过去一样发出质问,可能因为他知道小树每年除夕这天都会在这吧。
平时每次看到她在奶奶家,他都好像觉得很奇怪很不正常一样,第一句总是“你怎么在这?你来做什么?”。
问的她好似是个外人,可这明明是小树从小长大的家,现在这房子都是小树的,她来看奶奶是在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为什么他总说这样的话,难道他在这里看到小树不该有一丝丝的开心和想念吗。
她维持着礼貌的笑脸,语调上扬“爸,你来了。”
“嗯”,中年男人点了点头。
小树看他站在门口的地垫上,说到,“爸,你进来坐会儿?”,
就看到他摆摆手,“不用不用,我说完就走,还赶着回去做晚饭呢”,小树就不再说什么了。
他接着开口,“那什么,你姐回来了,她现在是吉县那边的镇长,你也好多年没见过她了吧,她难得回来过次年,晚上你过来吃饭,也好联络下感情”,
小树闻言转头看向奶奶,奶奶向她点了下头,小树回答道,“好的,我一会儿过去”,得到满意答复的中年男人,就带门出去了。
小树看着奶奶,短短的灰白头发,黑色的老花镜架在鼻梁上,显得老人的眼睛很小,奶奶脸上的皱纹好像又深了,老年斑也布满了脸颊,小树看着那只拿着苹果沟壑纵横的手,有点难过,奶奶老的好快。小树赶紧接过了苹果,吃起来。
“奶奶,晚饭我去坐一会儿就回来,我回来在陪你吃点,你一个人在家乖乖等我”,小树叮嘱着奶奶。
小树父亲家,也在这个小区,这个小区是水管处的家属院,父亲家不在同一栋楼,距离奶奶家差不多2分钟的路程。
小树随意的把披散的及胸长发扎了个马尾,换了双运动鞋,从衣柜里面拿了件黑棉衣,抄上手机和钥匙就出门了,出门前还不忘叮嘱奶奶,“门我关上了,我带了钥匙哦”。
出了单元门,小树往小区大门口走去,那里有一排平房,有社区菜店,还有小商店。小树拎了箱最贵的牛奶,挑了些新鲜水果。
走到了门口,小树深呼吸了一下,脸上嘴角上扬,用空出的右手轻轻的敲了三下门,她竖起耳朵,没有听到拖鞋的声音,又加重了一点点力度,咚咚咚。这次她听到了屋内传来了说话声和男人的脚步声,中年男人开了门,一边说了你自己来就行,还带什么东西,一边开心的接过牛奶和水果。
小树进了门,刚换完拖鞋,就看到中年男人给他使眼色,她走进客厅,看到精心打扮过的中年女人坐在沙发上,和她的女儿看着电视聊着天。
小树又堆起了礼貌的笑容,“阿姨,过年好”,“小洁,过年好”,打完招呼,小树看着她们也没起身,随意的寒暄了两句。
小树就去了卫生间,她仔仔细细的洗着双手,卫生间里女人的护肤品很多,整个房子的装修风格,包括家具装饰,都能看出来这个家是有女主人的。
小树想起曾经阿周说过,她当年第一次去阿玉家时,阿玉父母家是中式装修风格,整个房子里面看不到什么女性的东西,而阿周她父母家,客厅墙上是牡丹墙纸,窗台上养满了兰花,沙发垫也是鲜艳的颜色,满满的女主人当家做主的气息。阿周说她后来会经常跟那些还在谈恋爱的小年轻说,第一次上门去见男方父母,一定要注意看看,你就知道他们家里面是谁当家做主,女人在家里面的地位如何,以及这家人如何对待女人。
小树洗好手,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又是那熟悉的微笑,她出了卫生间的门。
晚饭开始了,父亲左手边坐着后妈,右手边坐着“姐姐”,小树坐在“姐姐”旁边。
小树看着他们宛如一家人一样的聊着天,她好像置身于灯光下的阴影处,小树的父亲年轻时应该还是挺帅的,他五官深邃,提拔的鼻梁,像外国人一样。他今天很高兴,自己还拿了两个小杯子,放在他和小洁的面前,“父女”俩在那边聊边喝。
小树看着一脸精致妆容的后妈,在那里滔滔不绝,“我们小洁现在可是镇长,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看这桌子上的菜呀,酒呀,都是她带来的,还都是别人送给她的”,小洁接话到,“对,以后需要啥,你们直接说”,小树听着她们说着那些送的酒丫,糖呀,瓜子呀,连想要搭话的兴趣都没有。
这时她又听到小洁说,“我用他们是他们的福气,我不用他们,他们什么都不是,爸,你改天有时间去我们那玩,你什么都不要带,吃住行,我安排人负责”,小树就看到父亲又喝了一杯酒,红光满面开心的说到,“我现在可是镇长老太爷了,哈哈哈”。
接着小洁好像才想起身边坐着小树一般,转头问她,“你一般给你们领导送什么礼”,小树心想这问的可真直接,“我们领导一般不收我们送的礼物”,小树礼貌的回答到,“诶,哪有不收礼的领导,肯定是你们送的礼物不合适,这样,下次你从我们镇拿两袋我们镇的特产粉条子,送过去,你领导绝对会喜欢,这送粉条子也是有讲究的,他不吃,但他家里总有老人吧,老人都喜欢”,小树表面上还是露出了一副受教了表情,内心忍不住吐槽,“我‘老板’年收入百万,会在意这些……我想送,人家还不接呢……”。
后面小树偶尔还是会顺着大家的聊天,问小洁一些话,可是小洁眼睛盯着电视说话,都没有正眼看过她的眼镜。
小树听着小洁摆着官腔说着那些为官之道,送礼之道,用人之道,忽然间有点想笑。
她想起自己在外面应酬,交际,谈项目,汇报时候去参加酒局的场景。她太懂了,每一杯酒都必须要起到它的作用,每一句话都不能是无用的废话,酒劲上来时大脑还得保持高速运转,还得认真听领导说话,而且还得听仔细了,领导说完话,怎么接话顺话都是考验。你不能让他这话掉地上了,你要想办法接住,然后再起一个话头,而且还要很巧妙的把这个领导恭维了,让他高兴,让他愿意跟你说话,继续往下聊这话题,越聊越开心。
酒桌子上的气氛很重要,你要搞高兴,让领导觉得跟你聊的高兴,吃的高兴,这事呀也就好谈多了。
中国的酒桌文化博大精深,可不是外面以为的混乱局面,一个个大佬都是人精,凭什么人家要把项目给你,凭什么要允许你融入他们的圈子,凭什么他们手里掉出来的蛋糕屑就要落在你的身上,说白了,还是投资你这个人,酒品即人品,话糙理不糙。
小树她这些年,之前在政府部门的时候,还有现在的学校,她是怎么一步步的建起了三方的圈子,除了专业过硬,就是人品过硬,交际过硬呀。
小树看着这男生短发,一脸男人婆样的“姐姐”,看着眉飞色舞的后面,看着开怀畅想着未来的父亲,自己就像再看一场荒诞的演出,只觉得可笑。
小树想小洁她是不是觉得自己可算是熬出头了,从小到大小洁都生活在小树的阴影中,什么都比不过小树,可是她确拥有小树最想要的完整的家庭。
可是小洁就一定幸福吗?也不见得。
最年轻的镇长?市里面的工作不好找,家里没背景没能力让她留下,考去去地州村里,辛苦熬了十年当了个横竖两条街的镇长。
三十六岁,既没有机会调回市里,也不愿意下嫁在当地找个老公,自己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真的开心吗?
在父亲的眼中,小树再优秀他们都好像看不到,就算小树在他们同一个城市待着,好像都不如小洁。
在他们眼中,小树永远只是个不懂人情世故,只懂得死读书的书呆子,他们对真实的小树一无所知。
是不是不爱你的人,你做再多,也比不上别人不做,这世界只有感情,好像永远付出和得到不成正比。
可明明小树才是这个世界上父亲唯一的亲生女儿呀,是最该被他疼爱的人,而不是那个别人的女儿。
是不是你不爱一个人的时候,连她和你一起生育的女儿你也不爱,是不是你爱一个人的时候,哪怕她带着别人的女儿你也爱屋及乌的爱。这个世界有点复杂。
小树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忽然有点鼻酸,再来之前就知道会面对这样的画面,不是吗?来之前自己就已经做好了面对这一画面的准备,不是吗?
为什么还是会难过。
她忽然间不想再待着这个房子,她偷偷的用手机给小海发了条信息,没过一会儿,小树的手机响了,“有个资料急用是吧,好的,我一会用电脑发给您”,挂了电话,小树一脸为难和不好意思的看着他们说,“不好意思,临时有个项目文件老板要,挺急的,电脑在奶奶家,你们吃好喝好”,大家当然没有任何意见,只要主角还在,谁会在意配角离场,也没有人会质疑怎么会有除夕夜还要发资料的领导。
小树让父亲也不用送,父亲为难的表情也就维持了一瞬,看到小树已经披上衣服往门口走,他就继续聊天喝酒。
小树关门出来,静静的站在楼道,一扇门,分割开了两个世界,屋内三口之家灯火辉煌的热闹和已经陷入黑暗的楼道中孤独的身影,小树轻轻的脚尖点地下楼梯,她不想惊动楼道里的声控灯,是不是那样就无人知晓她的表情。
出了楼道,才待了一个多小时,外面已经天黑了,小树看到月亮已经露出了脸,最亮的星星也在它不远处,整个小区每一栋楼基本都被点亮。小树发了一会儿呆,就加快脚步往奶奶家走去,开门进屋,她陪奶奶又吃了点东西,就一起看起了春晚。
期间她忽然间想起了,在父亲家吃饭时候的聊天内容,她忍不住好奇心作祟,上网搜了下小洁说的那个当地特产粉条子,一搜三十元一袋子,小树又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摇着头念叨着格局小了,格局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