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四更才吐月,八月山峰半埋雪:读耶律楚材《过阴山和人韵》二首
@陈冬季[文]
@铁山青士(笑独行)[编订补注]
[《过阴山和人韵》其一]
阴山千里横东西,秋声浩浩鸣秋溪。
猿猱鸿鹄不能过,天兵百万驰双蹄。
万顷松风落松子,郁郁苍苍映流水。
天丁何事夸神威,天台罗浮移到此。
云霞掩翳山重重,峰峦突兀何雄雄。
古来天险阻西域,人烟不与中原通。
细路萦纡斜复直,山角攀天不盈尺。
溪风萧萧溪水寒,花落空山人影寂。
四十八桥横雁行,胜游奇观真非常。
临高俯视千万仞,令人凛凛生恐惶。
百里镜湖山顶上,旦暮云烟浮气象。
山南山北多幽绝,几派飞泉练千丈。
大河西注波无穷,千溪万壑皆会同。
君成奇语壮奇诞,造物缩手神无功。
山高四更才吐月,八月山峰半埋雪。
遥思山外屯边兵,西风冷彻征衣铁。
(铁山青士注:该诗之“和人韵”实为和丘处机诗《自金山至阴山纪行》韵,“君成奇语壮奇诞”一句中的“君”亦指丘处机。掩翳,即掩覆;翳,本义为华盖,引申为遮覆,音裔。萦纡,萦回也,纡音迂。)
[《过阴山和人韵》其三]
八月阴山雪满沙,清光凝目眩生花。
插天绝壁喷晴月,擎海层峦吸翠霞。
松桧丛中疏畎亩,藤萝深处有人家。
横空千里雄西域,江左名山不足奇。
(铁山青士注:经查,该诗中之“和人韵”实为和丘处机诗《阴山途中》韵。疏畎亩,疏,通也,布也;畎亩,田地也;畎,小水流也,田中沟也,音犬。經查,作者《過陰山和人韻》其二為和丘處機詩《夜宿陰山葡萄園》韻,詩曰:
羸馬陰山道,悠然遠思寥。
青巒雲靄靄,黃葉雨蕭蕭。
未可行周禮,誰能和舜韶。
嗟吾浮海粟,何礙八風飄。
其四為和丘處機詩《南望大雪山》韻,詩曰:
陰山奇勝詎能名,斷送新詩得得成。
萬疊峯巒擎海立,千層松檜接雲平。
三年沙塞吟魂遯,一夜氊穹客夢清。
遙想長安舊知友,能無知我此時情。)
从汉唐至清迁延数千年,不论是受朝廷委派赴西域征戍屯垦的命臣,还是被贬谪流放到西域的罪臣,凡到过西域的,无不为西域奇特壮观的自然风光所震撼,无不为西域独特的民俗民风所感染。于是,在他们的笔下流淌出一首首充满激情的壮美诗篇,汇成了中国古代西域诗的长河。这些诗歌不仅纪录了历史,也纪录了民族,不仅赞美了祖国西部边陲的美丽风光,也热情地颂扬了西域民族。
元初,跟随成吉思汗率领蒙古大军西征近十年的契丹族诗人耶律楚材,在戎马倥偬中写出了一首首描绘西域风土人情、自然风光的诗篇,从而在唐人边塞诗之后别辟新境,在历史与现实的巨大空间中获得了永生。
耶律楚材(1190-1244),字晋卿,号湛然居士。蒙古成吉思汗、窝阔台时代杰出的政治家。1219年随成吉思汗西征,翻越阿尔泰山、天山至河中府(今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干),并留驻河中数年。后经东路过高昌、鄯善还克鲁伦河。耶律楚材的西域诗集中在他的《湛然居士集》第一至八卷中,大都写成于滞留西域期间,有少量诗作为日后追忆。这两首《过阴山和人韵》诗都作于元太祖十四年(1219年),写诗人随军西征途经西部天山的塔勒奇岭时所见奇特景观。前一首用丘处机诗《自金山至阴山纪行》韵,后一首和丘处机《阴山途中》诗韵。阴山,唐、元时称天山为阴山,亦称阴岭。
《过阴山和人韵》其一是一首七言古诗,诗人着力描绘天山景色的雄奇壮丽。从山势到飞泉,从秋风到白雪,反复渲染天山中各种壮观的风景。他称赞丘处机描写天山的夸张,而他更是夸张至极,淋漓尽致地描绘了西域天山的神奇风采。《过阴山和人韵》其二是一首写天山深处风物的七律,诗人不但描绘了神奇的山势、如沙的白雪,还将笔墨伸向了山中,具体、细致地描绘了当时少数民族的生活情景,在雄壮的天山图卷中透出一股田园生活的清新气息。
读耶律楚材的西域诗,尤其是读他的这两首诗,只从诗的内容上去看,很显然,西域这块神奇的土地以及生活在这里的少数民族独特的风俗民情都强烈地吸引着、感染着耶律楚材,使他亢奋,使他充实,在很大程度上冲淡了诗人西行的愁苦,激发起诗人对西域斯土斯民的热爱之情,以致发出“不妨终老在天涯”(《西域蒲华城赠蒲察元帅》)的感叹。但是,从耶律楚材这个诗人,从元诗以及《过阴山和人韵》诗所呈现出的美学风貌来看,其意味更为深厚。
耶律楚材虽是契丹族人,但却是个正统的儒家思想的信徒。因受发达的中原农业文明影响,辽金两朝虽都与宋王朝为敌,但同时却积极效仿汉制,学习接受汉族文化。而且随着金灭辽、金灭北宋的民族融合以及少数民族政权对黄河流域的控制,形势也迫使少数民族统治者必须加速学习、熟悉汉族文化,才能实现对国家主体民族——汉民族的统治。因此在辽金时期,特别是金代后期,契丹、女真等少数民族中的贵族阶层汉文化程度是很高的。耶律楚材的家庭便是这种汉化程度很高的贵族家庭之一。
元代就有人认为,耶律楚材的诗文继承了“贾(谊)、马(司马相如)”、“李(白)、杜(杜甫)”、“苏(轼)黄(庭坚)”和金代词人“吴、蔡(吴激是米芾的女婿,蔡松年当过辛弃疾的老师)”的传统。这说明他的汉学修养是相当深厚的。但我们还应该看到,他在胡人华化的过程中,也把胡人的气质渗透进汉文化了。比如他的那首七律《过阴山和人韵》,就带有胡人傲视江左名山的情感因素。在他的笔下,天山的雄伟奇丽被极度夸张:“八月阴山雪满沙,清光凝目眩生花。插天绝壁喷晴月,擎海层峦吸翠霞。”这里的“海”就是天山博格达峰山腰的天池。
诗人一反早年艳丽纤弱的诗风,改用遒劲卓厉、恣肆雄浑的气势进行诗歌创作。其诗无僻典,自然流畅,在直接面对雄奇的自然景观时,逼出了一股插天擎海的豪情。他是拥抱着天山的分量向世界发言的,他为元诗开了个头,把契丹人的天然感觉融入了整个中华文明之中。少数民族诗人特有的气质,豪放阔大的胸襟,奔放流畅的情感,在诗句“横空千里雄西域,江左名山不足夸”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诗人到了西域,并无陌生感、不适症,相反,他却将自己融入到了其中,产生了一种回归故里的亲切和认同。在描写巍峨天山的同时,插入“松桧丛中疏畎亩,藤萝深处有人家”两句具有浓郁的山民生活情味的诗句,更是别具情趣,在异域情调中散发着滋润的田园诗风味。这就是少数民族诗人有别于汉族诗人的边塞诗情感觉了。
元代前期诗歌的显著特点是与宋诗传统的分离和风格的多样化。在这个世变急遽的年代,诗人们情感激荡,在宋代形成的以文为诗、以理入诗、偏重知性审美意趣的诗风显然不能适合时代的需要,因此,强调诗歌的抒情功能成为普遍的诉求。于是,元代诗人一反宋人的拘谨,在创作上提倡“宗唐得古”,以唐诗和魏晋古诗为皈依,要求注重诗歌的形象性,其审美情趣发生了显著变化。宋荦为《元诗选》所作《序》云:“宋诗多沉僿,近少陵;元诗多轻扬,近太白。”所谓近少陵、近太白之比拟固嫌粗略,但宋诗“沉僿”、元诗“轻扬”的区别,的确让我们看到了在情感表现上宋诗较为压抑,而元诗较为张扬。
生活在元初的耶律楚材历经了故国沦亡、战争的惨厉,虽说他已被当朝重用,但在精神上难免留下受伤害痕迹。尤其是在随军西征途中,面对蒙古大军的野蛮暴行,不能不使深谙儒家之道的耶律楚材极端震惊和强烈不安,其诗无不充满了忧郁与愁苦之情。但是,当他面对西域雄伟壮观的自然景色时,用诗来表现他的感受时,却显得十分张扬,悖宋宗唐的特点也表现得十分突出。
《过阴山和人韵》诗第一首有意模仿李白《蜀道难》,反复渲染天山的奇险。读这首诗,如同从画廊经过一般,一幅幅动人的画面接连不断地出现在你的眼前,那阔大的意境,那逼人的气势,呈现出李白诗特有的气象。诗写“阴山千里横东西”,扑面而来“横”在诗人面前的阴山,当指西部天山的塔勒奇岭。岭下有沟,今俗称果子沟。元以前,果子沟未通轮轳,谷中松林稠密,怪石嵯峨,道路曲折,急流奔泻。“云霞掩翳山重重,峰峦突兀何雄雄”,“细路萦纡斜复直,山角攀天不盈尺”,诗人着力渲染夸张天山的高耸入天般的惊险,仿佛“天台罗浮移到此”。“四十八桥横雁行”,诗中所谓的“四十八桥”是元世祖成吉思汗西征时,为了加快行军速度,命其二太子察合台率部在果子沟凿石开路,刊木为桥,建桥四十八座,从此打开了我国中原通往伊犁、中亚和欧洲的重要通道。“百里镜湖山顶上,旦暮云烟浮气象”。诗谓此山顶有湖,即今之赛里木湖,湖东西长四十里,南北宽六十里,四周群山环抱,雪峰倒映,景色清幽,每逢早晚云雾与湖面融为一体,呈现出一派渺茫气象。沿果子沟而下,“几派飞泉练千丈”,千丈瀑布顺着山势飞流直下,会同“千溪百壑”注入浩浩荡荡向西流去的塔勒奇河。
诗写天山,从山到谷,从谷到桥,从桥到瀑,从桥到河,先托出山势的高险,然后由静而动,移步换形,穿插以夸张、对比,写出了一幅不亚于古蜀道奇险、峥嵘、高峻而又丰富多彩的大自然的大气象。透过奇丽多采的山川景物,我们同时可以看到诗人那阔大的胸怀,看到唐人张扬的诗歌个性在诗人身上的体现。
清代诗评家沈德潜曾评论李白的《蜀道难》称:“笔阵纵横,如虬飞蠖动,起雷霆于指顾之间。”(《唐诗别裁》)借用这段话概括耶律楚材的这首诗,从章法到到气象,都可以说十分形象。
铁山青士附注:该文原标题为《读耶律楚材<过阴山和人韵>二首》(新疆师范大学西域文史研究中心网站2009-6-23发布),正文文字经在下校订并拆分偏大段落。
【读耶律楚材《过阴山和人韵》二首_作者:陈冬季_(serindia2009发布)_新疆师范大学西域文史研究中心·红山碎叶2009-6-23 10:3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