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

“要想继续学下去就必须要买琴了。”老师说,然后站起身准备下课。

我收起琴谱。那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给小孩子启蒙用的教材。是一本横排的,薄薄的小册子。

女儿学琴已经半年了,每周只有一次课。这本小册子也没有怎么被翻动过。可是中间有几页已经脱落。我用胶水粘过几次。于是那粘过胶水的纸页边白上比其他的页面要厚出许多。每次翻到那几页的时候,都会怕因为胶水粘的不牢固,那几页纸就会掉下来。可是一碰到那比其他的纸页厚出一点点的边白,就又忍不住想要把它撕掉。

我收拾好女儿的书包。为她穿好衣服。女儿乖巧的向老师挥了挥手。我轻轻的牵着女儿的小手。那只手很冰,但却很柔软。在我的手心里感觉不到任何重量。我低头对女儿小心翼翼的说,“你想要继续吗?”

她睁大着眼睛望着我。那眼神,让我有些焦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担心她接下来的回答。

女儿的眼睛不大,但是很圆。眼球上,白色的部分很窄,就像是在一只清澈的小茶碗里蕴开了一片墨迹,那些边白中还泛着一点点微微的蓝色。蓝色中,仔细看,遍布着一些细小的网状的血丝,像是某种瓷器,突然在夜半,因为室内的温差而生出了龟裂一样,我倾听着那些细小的裂纹,等待着女儿的回答。

“我想妈妈陪我。”她说。我心里突然感到一丝释然。握着女儿的手,更紧了一些。

那是一架旧钢琴,很旧很旧。乍一看上去,泛着一股苍老的暗黄色。像是树下的落叶,落下了不知多久,躺在树根的旁边,经过了不知多少寒风的吹拂,或是尘嚣的掩埋,让那枯萎的黄色更显得斑驳。

琴盖是坏掉的。卖琴的人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坏掉了,但是小孩子练琴也没必要打开它。音质什么的都无所谓。关键是只要音准差不多就可以了。这个价钱是买不到这种品相的琴了。”我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心想,这价钱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投入。

琴有三条腿。每条腿的足上,都装着一只轮子,吱吱呀呀的,被推到了客厅中间。这突然让我想起女儿小的时候,躺在一辆婴儿车里,那车是姐姐的孩子曾经用过的,不是很旧。但不知为什么,只要一推起来,就会吱吱呀呀的响个不停。我曾经若干次在车轴上点上几滴油,可是它只要一动起来,就还是会响。于是我想,恐怕这吱吱呀呀的声音,是从女儿身体里发出来的吧。

吱吱呀呀的声音终于停止了。那架钢琴被安置在了一个怎么看都不像是应该摆放一架钢琴的位置上。我回头看了一眼女儿,她坐在一张红色的小圆凳上,一直张大眼睛望着那架琴的移动。看到那架钢琴终于不动了。我似乎从她的眼神中察觉到了一丝丝松心,这让我又开始想起刚才那吱吱呀呀的声音,可能也不是从那架钢琴上发出来的。

女儿很喜欢这架钢琴。每天晚上都会很自觉的坐在琴边练习着那些我听似简单,但是却感受不到任何旋律的曲子。只看到,那些破旧的琴键,高矮不一。有的键上,漆皮都已经破损,露出了里面不知是什么材质的木头。

女儿的小手像一对白色的小动物,在这架不堪的钢琴上起伏,翻飞,跳跃。

“我想让妈妈陪我。”女儿对我说着。耳中传来的琴声,也显得有些不情愿。我没有说话,看着沙发上成堆的脏衣服,客厅鞋架上或成双或不成双的鞋,散乱的堆着。厨房里不知是垃圾箱,还是桌子上的剩菜剩饭,所散发出的腐败的恶臭,让我想起了妻子。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和妻子的争吵好像变成了空气里的灰尘。让人厌恶,抗拒,如何都想避免,可是却又怎么都摆脱不了,如影随形。逐渐就好像成了空气中的一部分,只要还想呼吸,就不能缺少。

又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妻子开始早出晚归。我开始发现,女儿学说话的速度好像比同龄的孩子要慢。“我想要妈妈陪我。”她好像只会重复这一句话。

这一年的结婚纪念日。我送给妻子一枚看似精致,但却廉价的戒指。我把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对她说,“女儿想让你陪陪她。”

妻子好像并没有感觉到手指上的异物。只是对我说的话起了些反应。她冷笑了一下,抓起身旁搭在椅背上的大衣,径直朝门外走去。我回过头望了一眼漆黑的卧室,没有听到女儿的一丝响动。妻子的步伐很急躁,脑后那几缕漆黑的长发随着她的脚步猛烈的飘浮着,好像哪怕一根发丝都不想在这个家里久留。我望着那生出这些发丝的后脑,举起了手边的花瓶。

调音师指着钢琴对我说,“这架琴太旧了。音准出问题再正常不过了。但是音色还可以,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声音有些沉闷,如果琴盖能打开的话,或许可以找到原因。”

我道了声谢谢,在付款单据上签着字。调音师朝我点点头,又看了看女儿。表情中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我目送着他走出门,然后和女儿并排坐在琴凳上。女儿好像在等待着门关上的声音,然后转过头,张大着眼睛对我说,“我想让妈妈陪我。”

我没有说话。呆呆地望着那无法打开的琴盖。那琴盖和琴体之间,不知何时新生出了一道缝隙。透过那道缝隙,我看到一枚既精致又廉价的戒指,在闪耀着温暖的光。

“妈妈会一直陪着你的。”我对女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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