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后渐渐发现,与豁达开朗的母亲相比,父亲似乎一直是神情严肃的,他话不多,但你时刻可以从他的眼睛里得知自己的言行举止是否得当。
永远不会忘记一向坚忍的父亲突然病倒后的无力和沧桑,再没有往日的高大。由于身处异乡,看病求医异常艰难,我们不得不赶回老家。那年我读初二,敏感又尴尬的年纪不知道适时表达与回避。虽然清楚父亲的病情日渐加重,家里的钱恨不得一张掰成两半用,但还是禁不住青春期的嚣张,总时不时地冒出抱怨贫穷的戾气和追求光鲜的虚荣。母亲跟寻常村妇一样,对我少不了责骂,甚至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当时的我对母亲这样歇斯底里的反应当然是恐惧万分,即使知道从未读书的她不了解孩子的自尊不亚于大人,也不懂如何舒缓自己心里的压抑,可还是不能体谅她。而重病缠身的父亲什么都不说,但我从他灰暗的眼神里看到的是无尽的哀伤。
没过多久,母亲开始辗转各地,目不识丁的她硬是被生活拷上了养家糊口的枷锁。父亲只能呆在家里,一边种地,一边看顾我们几个孩子上学读书。那时的父亲俨然已被疾病所累,做什么事总力不从心。他的苦楚不是亲人关切的话语能够缓解的,身体上的疼痛无人替代,内心的艰涩更没人可以诉说。父亲不会知道,那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我曾看到他孤独地坐在庭院里默默地擦拭眼泪。我就远远地站在他身后,不敢出声,看着他微微颤动的背影心中隐隐作痛。抬起头,我看见深秋的枯枝随风晃动,我想他一定是想奶奶了。父亲也曾是家里的幼子,不论贫富,他总有疼爱挂念自己的母亲。那一刻我忽然领悟,父母永远是孩子的依靠,而我们所有对抗父母的哭闹挣扎全都是对终将失去他们的恐惧。和爱父母相比,我们最爱的永远是自己,因为我们害怕失去他们,更担心失去他们后的自己再也无力生存。想到这,心里更是阵阵恐慌。
后来我到了县城读高中。第一次放寒假的时候,漫天飞舞着雪花,路上的积雪也埋过鞋底。拎着行李的我还没走出校门,就发现一老一小扶着自行车定定地站在那,他们的头上、身上沾满了白雪。显然,父亲和弟弟各骑一辆自行车来接我回家。装行李的时候,我不经意瞥见弟弟脚上竟然是一双破漏不堪的单鞋,我心里猛地发怵,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他的小脚丫是不是早已被冻得没了知觉。我问父亲怎么没跟弟弟买双棉鞋,他只回了句没钱,语气中似乎有些生气,这我并不感到意外。自从父亲病后,他总有些易怒,而我也总能理解他几分。我知道他在无奈我们几个孩子的还不懂事之外,更是对自己无所作为的怨恨。回家的路上,父亲载着弟弟在前,我一个人骑车跟在后面。看着父亲微躬的脊背和弟弟瘦小的身躯,我不禁默然流泪。地上的积雪已被踩踏结实,人在上面很容易摔倒。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做到的稳稳前行,而我在他的后面不断地摔倒,又不断地爬起。我来不及感受疼痛,就迅速爬起来踏上车追上去,因为前面坚忍的背影告诉我不能被落下太远。就是这样,比起母亲的清晰与琐碎,父亲的爱似乎总是模糊和宏大的。我无法用手去触摸,但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在那张由他亲手编织的巨网下欢笑或哭泣。
我们家五个孩子,我们唯一的弟弟拥有四个姐姐,这种家庭在农村那个时期是一种典型。可贵的是我们的父亲并没有所谓的重男轻女的落后观念,这一点在我们的受教育方面表现特别明显。
大姐非常懂事,小小年纪就体谅父母养育五个孩子的艰辛不易,中学不到半途就辍学,然后帮衬父母做任何能做的事。和姐姐不同的是,我和两个妹妹读书特别专注执着,从未想过中途放弃。于是,我们上完小学、中学、高中,又读了大学。三个孩子这些年的教育经费对于两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来说其代价之高可想而知。所以劳累的母亲偶尔会发下牢骚,抱怨别人家的孩子出去打工一年到头挣了多少钱,而我们家的孩子一年下来光学费就花了多少。如果她唠叨的久了,父亲就会出面阻拦,他话不多,但结果他总能说服母亲。其实,即使父亲不出口阻挠母亲,对于母亲的牢骚抱怨,我们也总能理解,我们也都知道她也只是嘴上说说,实际并不舍得我们放弃学业。此外,母亲之所以会语带怨气,是因为我的弟弟在中考败北后就结束了他的读书生涯。这一点简单来说,是弟弟他自己不争气读书,成绩日落千丈,最后他自愿放弃父亲建议的中三复读,从此开始摸索自立之计。
我们一家人都心满爱意,却羞于表达。我们都明白弟弟下学不仅仅是他自愿的结果。一方面,四个孩子长年的读书费用数额高昂,我们只得采取“优则优上”的策略;另一方面,父亲病了,大姐早已嫁为人妇,母亲一个女人如何独自支撑一个大家,而弟弟下学后可以在父亲的辅助下谋些营生。现在的我也已为人妻母,深深体会到父母养育孩子的坎坷辛苦。回想那时,终于明白父亲爱子至深,女儿读书是要她们永远不寄人篱下而独自生存;儿子中途辍学使他明白人生机会自己把握,自立门户的艰辛更无人代替。母亲常说这辈子最亏欠的是大姐,而一旁的父亲总是沉默。写到这,两颊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往下滑落。心疼大姐的懂事,而那时顽劣调皮的我们常惹得她无措直哭;愧对父亲的苦心栽培,如今让年轻的理想抱负被琐碎的生活埋没。终于,女儿的降临让我不得不重振旗鼓,背上行囊再次出发。
现在的我们都已成人,时常在我们家的爱心群里畅聊。大姐和三妹还像以前那样,总说父亲最偏爱的始终是我,而收到她们连发的可爱又嫉妒的小表情的我也总禁不住得意微笑。幼年时期的我体质差,容易生病,再加上天生的寒腿不得治,我总少不了哭闹发泄,每一次父亲总会轻轻抱起我耐心安慰,他连抚摸里都满是温和。我们的父亲从未改变,他一直爱我们如初,即使他沉默不语,表情生硬,我们也都无比仰视他的伟岸,还有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