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电影中的角色似乎都有着摆脱不掉的浮夸和世俗气息,这与日本严肃作品中,肉体或精神上扭曲的角色完全相悖。换句话说,这反映了两个在意识形态上有着明显差异的国家,在反映各自文化特征时的局限性:两者都深陷在自己的套路中,难以从中挣脱。
对于不同的电影流派和语言系统,孰优孰劣是很难评判的;但对于特定的文本来说,这样的比较则是可能的。幸运的是,这样的例子并不在少数,除了去年强行把少佐洗白的美版《攻壳机动队》,最近的一个,就是《人狼》。
和许多同类型作品类似,押井守在1999年的经典动画《人狼》不只是基于架空历史的科幻作品,而是通过描绘那些处在非常情境下的残破的灵魂,以此实现对人性本质的挖掘,拷问与升华,为作品带来了深刻的社会反思,以及(对官僚制度的)强烈批判属性。在这些作品中,背景和气氛往往有着非常重要的位置,甚至要比故事本身更有吸引力。出于同样原因,由于叙事手法上的不同需求,许多日本电影所选取的题材和开发方向,其实并不是大银幕的最佳选择(如去年的《关原之战》)。
韩版《人狼》想要达到的目的,其实是和美版《攻壳机动队》一致的:在保留原始素材的思考性的同时,为电影增加更加现代的科幻惊险刺激元素。但二者最终达到的终点也是一致的:除了激似原作的开场,越拍越迷失。没有好的背景和氛围做底子,整个故事就会缺乏根基和敷衍,说理变成了动动嘴皮子,缺乏由内而外的说服力。
换句话说,金知云眼里的《人狼》,不再是黑暗而压抑的政治世界和棋子博弈,而是个人出逃和情感抉择。与前者相比,后者虽然格调更低,但显然更容易被商业化——这也是电影最终成品的模样:一部典型的韩国现代动作惊悚电影,有着炫目的枪战和动作场面,有着精致的服化道,有着通俗易懂的(爱情)故事,但就是不像那个充满危机的,逼仄的人狼世界。
显而易见地,金知云对《人狼》有着很大的野心,否则电影就不会花上接近80%的时间,去试图从动画素材中重新组织,改写成一部富有时尚感的动作大片。但不幸的是,这本身就是一大失误:故事与背景的脱节,角色关系的失焦和缺乏深度,这都让脱离了原始文本的《人狼》,丧失了任何可能的魅力。
在这一点上,韩国的破坏性改编,和好莱坞的破坏性改编,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金知云将“架空二战”后的60年代日本,转移到了2029年,(又双叒叕)处于地缘政治危机中的,意欲统一的韩国。乍看下去,这一设定并非彻彻底底的无厘头,如果能够自圆其说的话,倒也并不是坏事。但关键问题是,《人狼》故事中重要的反XX恐怖主义团体是由于经济低迷而产生的,是对社会问题的深刻反映。在99版动画中,长期盘旋在社会上空的阴霾,是对日本历史的强烈影射;而在18版电影中,在大部分时间里,你甚至只能看到摩天楼和灯红酒绿。这就让大量借鉴原版动画的真人电影,从社会寓言变成了成人童话,从社会批判作品,降格成了普通的谍战+爱情电影。
尤其是更加韩国化的结局,让原作的力量感彻底消解。
可以看到,虽然韩版《人狼》无法很好地体现原版电影的哲学反映,但并不想放弃对官僚系统和权利冲突的这一部分内容。就韩国电影的市场而言,玩弄政治带来的票房诱惑显然要大得多。然而,尽管核心事件因权力冲突而复杂化,但由于背景与故事的脱节,反对派和安全部的动因变得非常模糊,这就让重要的叙事推动力,变成了时代背景之后的次级背景。而长期经济下行造成的社会压抑和阴郁气氛,在开场的自爆袭击之后就荡然无存,就跟姜栋元的毛领皮衣,韩孝珠一脸精致妆容一样,任人打扫,好一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就好似没有记录,就不存在一样。
由此,原本就羸弱和单薄的故事问题,就失去了和时代背景之间的基本联系,导致电影对其世界的叙述是前后割裂的,故事进展也缺乏悬念。而更重要的是,这部电影也就无法恰当地传递被当成人形兵器培养和使用的姜栋元,在与少女相遇后所逐渐感受到的痛苦和激烈的内心冲突,也没能足够地解释人物之间的性格和化学反应。
《人狼》的问题,其实和大多数平庸的韩国商业电影是类似的。电影在制作上并没有什么短板,视觉效果出色,演员表演也远远称不上难以入眼,观感也并不糟糕,但就是难以留下任何深度去让人反复观看,更不用提反复思索了。
而与其描述社会动荡和一触即发的紧张态势,金知云更愿意去描写男女主人公的浪漫感情。就连故事主线的“个人与组织之间的对抗”,也要为其让位。结果就是《人狼》这部理应关注国家机构内部冲突的电影,几乎没有任何冲突存在。这种华而不实的调性,与真实到残忍的原版动画之间有着相当大的差距。
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依然会有更多来自日本的优秀文本,被好莱坞和其他国家的资本力量,改编成为具有一炮而红的潜质的商业类型电影。但与此同时,也依然会有更多的改编电影,会让人肠子悔青。
不动脑的商业改编其实并不难如登山,有很多几近完美的改编素材(如《PSYCHOPASS》)都在等待挖掘。但如果想要触及真正的,富有深度的内容,就必须要在动手之前,好好想一想自己要改编的对象,他的核心到底是什么样子。好莱坞必须如此,韩国也必须如此,其他之其他,也必须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