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nie想起爆爆舔她脸的温热，“可她为什么不像卷卷一样，那样才像个小猫咪啊。”男朋友低下声说，“为什么非要像卷卷一样呢，他有他的性格，没有什么非得是好猫的标准啊。”

                          一

      那只叫大萝卜的猫蜷缩在沙发上，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呼噜声，李圆知道那是它舒服的表现。常有短视频博主一二三点煞有介事地告诉人们，猫放松舒服的表现有哪些。李圆总是轻笑，它的猫没有一点和视频里的符合，但她知道，大萝卜在这个家里是舒服和放松的。它不会莫名的跑酷和蹦跳，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睡觉，沙发上，床上，卫生间的地上，在任何地方睡觉。有一次钻进衣柜里不声不响地睡觉，等她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急得不行的时候，它才慢悠悠地打着哈欠钻了出来，在她腿边蹭来蹭去，让她哭笑不得。后来时间久了，她知道大萝卜就算门开了也不会乱跑，有几次她也想学网上的那些博主牵根绳带着萝卜行走世界，可还没等走出房门，小家伙就跟外面的地上有电似的，扒着门框死活不出来。行走世界的计划就此夭折。

      和李圆的猫不同，Connie的猫爆爆是一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调皮小猫。刚接回家的时候它两个月，体重只有200克，刚好能团在手心里，那对蓝色如湖水般的眼睛瞬间就俘获了Connie的心。后来才知道被这小家伙骗了，那层蓝色是刚出生的小猫都有的蓝膜。爆爆接回家一个礼拜后，有天晚上突然呆呆地蹲在猫砂盆里，转头就吐了出来。Connie和男朋友连夜将它送到宠物医院，各项化验做下来——猫瘟。医生说这么小的猫，治好的可能性不大，要他们自己决定。来不及考虑，Connie作出了尽力治的决定。她觉得在那么多只小猫中就偏偏挑中了它，这应该是一种缘分，她没办法不做任何努力就放弃这段缘分。就冲它的蓝眼睛，她也不想放弃。

      治好后的爆爆性情大变，跟她哄骗Connie沉沦的蓝膜一样，褪去了刚到家时乖巧粘人模样，彻底蜕变成了一只上房揭瓦上蹿下跳的调皮鬼。家里的充电线纸巾盒包装袋统统遭了殃，它还将捕猎天分展露无疑，经常埋伏起来，等着人过去凌空跳起来捕食人腿，男朋友经常给他絆的一趔趄。Connie也不禁纳闷，怎么一场病生着生着连性子都转了。

      艳子是Connie的同事，家里养着一只猫一只狗。狗是六年前捡来的流浪狗，因为脑袋圆长得像个蛋，遂起名叫蛋蛋。蛋蛋很凶，对后来猫卷卷极不友好，整天不是打就是骂，原住民的架子摆的足足的。艳子有时候左右为难，蛋蛋的争宠太明显，卷卷经常给吓得不敢靠近她，可她也真狠不下心来责骂蛋蛋，她还记得在街边捡到它时的可怜劲儿，活像个被踩的乱七八糟的蛋。这颗蛋陪着她六年，早已是她的家人。艳子只得偷偷地宠着卷卷，从不当着蛋蛋的面对卷卷过分亲密，有时候她都不禁哑然失笑，“跟一仆侍二主似的”。卷卷特别粘人，经常会在晚上钻进她的被窝，暖呼呼的小身子挨着她，听着猫的呼噜声，艳子经常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二

      李圆有时候也很懂猫的世界。家里那么好，何苦要出去，外面风大雨大，一只小猫咪是应付不来的。李圆是一名律师，律所的工作早出晚归，周末也时常要加班。冬天日照短，有时早起去外地开庭天都还没亮，窗子外面黑黢黢的。大萝卜听见动静就会从窝里爬起来，打着哈欠，一遍遍的舔毛，漫不经心的样子。难得周末空闲的时候，李圆会在家里呆一天，她懒得出去，她会泡茶，做家务，在书房里看看新的司法解释。大萝卜会过来跳上桌子，盘成一团饼卧在电脑的右边，有时候会把头搁在笔记本的键盘上，打出许多不明所以的字符出来。李圆喜欢这种感觉，没有没完没了的案子，没有肃穆的法槌，一间房里只有她跟猫。她想起小时候家里养的那只大白猫，雪白的皮毛，有着漂亮的鸳鸯眼。白猫从小陪着她长大，可以说形影不离，她叫他“弟弟”。弟弟最黏她，也最护她，有次院子里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一只野狗，吓得她哇哇哭，弟弟冲上去就是一顿老拳，硬是赶跑了野狗。后来弟弟不知道从哪儿吃了撒在路面上的老鼠药，刚走到院子里就一头栽倒在地再没了呼吸。她放学回来看到它小小的白色身体，温热的还没凉透，躲在被窝里哭了三四天没去上学。那是她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分别。李圆的父亲早逝，母亲在外地有新的家庭，她从二十多岁就一直一个人生活，年三十也不例外。也没什么习惯不习惯，一个人也得过日子。她有时候分不清，到底是她在养猫，还是猫在陪着她。

      Connie也有过一次短暂的养猫经历。初中的时候有一天父亲带回来一只刚会走路的橘色小猫，她喜欢的不行，每天放学就跟猫腻在一起，晚上搂着睡觉。直到有一天放学回来小猫不见了，她急的到处找，找累了就伏在桌边哭着睡着了。恍惚间被几个孩子叫醒“姐姐，是你的小猫吗？楼下有只小猫不能动了……”，父亲的爱人，她唤作阿姨的人这才慢悠悠地告诉她，猫她扔了，因为脏，有细菌。她脑子嗡的一下，飞奔下楼，果然在花坛的角落里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猫在从四楼跌落时给尖锐的栏杆戳穿了整条大腿，Connie带着小猫治了半个月，猫吃不了也喝不了，最后父亲托人带去外地埋在了一捧黄土里。她从此以后再没动过养猫的念头。跟父亲那边的关系也一直不咸不淡，那小小的无辜生命的陨落，杀死它的直接罪魁祸首和躲在凶手身后的父亲，就像夏日里最浓厚的阴影，笼罩在她的心上。男朋友是个爱猫的人，爆爆也是他闹着养的，Connie有时候看着他铲屎喂饭逗猫天天乐此不疲的，心里暗暗好笑，“不是我们在养它” 他正色道，“是他给了我们欢乐，它给我们的比我们给它的多多了”。

      Connie望向爆爆，它不屑地朝她翻了个白眼。八个月的它此时正是叛逆期，对主人的呼唤经常选择性耳聋，不愿意与人亲近，总留给她一个孤傲的背影。Connie想，也许这就是猫吧。

                              三

      去年十一月份的时候，艳子因为出差暂时将卷卷交给Connie寄养。到家的第一天，原住民爆爆就吓得躲在了床下，全然不复往日的孤傲嚣张模样，倒是卷卷，大摇大摆四处探寻新领地，毫不认生，二十分钟后已经爬上Connie的腿呼呼大睡。等Connie洗完澡出来，只见卷卷已经追着爆爆打了开来，前者乐此不疲，后者抱头鼠窜。Connie给艳子开了视频聊天，她也一头雾水，“这在家里都是蛋蛋追着卷卷欺负，卷卷什么时候这么英勇了？”挂了电话，艳子想起卷卷昔日在家的种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蛋蛋晚上都是睡在她的脚边，卷卷怕的不敢上床，只有等蛋蛋睡着了才蹑手蹑脚的钻进她的被窝，可刚才视频里完全反了个儿，卷卷大摇大摆地躺在沙发上，原住民爆爆却缩着不敢跳上来。出差回来的第一天她就将卷卷接回来家，接下来的变化让她始料不及。卷卷开始对蛋蛋的威胁嘶吼视而不见，会麻利地跳上床，对蛋蛋的老拳也开始还击，蛋蛋虚张声势了几天，也开始接受昔日被霸凌者的改变，甚至还有了几丝讨好的意味。

      艳子想起这次出差，本不该她去的，可部门每个人都推三阻四，最后事情还是落到了她这个老好人头上。平时工作上，很多要分配着做的任务最后莫名其妙都成了她的事，推都推不掉。领导拼命的塞工作给她做，反倒是其他人整天清清闲闲，到点就走。有几次她一个人加班到十二点，走出大楼的时候两眼一黑，差点晕倒。等到了家，丈夫早睡了，水池里堆着他吃完没洗的碗，油渍斑斑。艳子知道自己的身体肯定也出了点状况，脖子经常突突地跳着疼，请假条写了撕撕了写，始终是没交上去。

      李圆有时候觉得自己得了失语症。她特意百度了下，失语症，患者神智清楚，意识正常，无明显智能障碍，但出现讲话、听理解等方面的障碍，可严重影响日常生活。这种失语症是有针对性的，在律所，她是思维清晰、谈吐流利的李律师，回到家，她再无任何交流说话的心情。她不愿意接朋友的电话，不愿意回信息，她看着母亲打来的视频电话会慌张，她不想说话。她经常不接，第二天再回一条短信解释，不是“在忙”，就是“睡得早”。朋友经常找不到她，久而久之有聚会活动也不再叫她了。李圆会对着大萝卜说话，会问她“这是谁家的小猫咪呀”，可唯独对身边最亲近的人，她却失去了想说话的意念。她曾去看过医生，小城里的“心理门诊”隐藏在楼道的最角落处，对着医生，她的失语症不药而愈，走出诊室她分明听见那个胖胖的男医生嘀咕道“这不是好好的吗？”到了家大萝卜喵喵叫， 她摸摸它的头，抱着他，再次一点点地看着窗外从黄昏演成黑暗。

                            四

      Connie跟男友的感情很好，她有时候觉得男友也像一只猫，是和爆爆性格迥异的那种猫。他性格温和耐心，很会照顾人，时常也会粘着她。不像另外一只，性格高冷，看到她伸手要抱就赶紧逃开。“爆爆是不是不喜欢我？”她有点伤心，“不是的，我看他比较喜欢你”，男友笑笑，“真的，以后你就知道了。” Connie心里纳闷，却没有再追问什么，她不是个愿意追究太多的人。她经常会想怎么爆爆不是卷卷那种性格呢，多粘人多软萌啊，这才有小猫该有的样子嘛。哪像这臭小子。

      疫情放开后，Connie没躲过第一批的感染潮。躺在床上高烧不退，昏昏沉沉，她下意识的招招手，摸到一个软软的身体，接着脸上痒痒的，有喷出的鼻息声，睁开眼，是爆爆在嗅自己，跟着舔了舔她的脸。她刚想再摸摸他，他已经慢条斯理地走开，卧在了床尾。连续几天，她睁开眼，都能看见小猫卧在她的床尾，也不睡，就这么大眼睛地盯着她，偶尔过来舔舔她的脸。稍好后，她跟男朋友说起这件事，“你没发现吗，虽然爆爆不喜欢我们抱他，但他总在我们一米范围内呆着，你洗澡的时候，她总在卫生间门口等你……”Connie想起爆爆舔她脸的温热，“可她为什么不像卷卷一样，那样才像个小猫咪啊。”男朋友低下声说，“为什么非要像卷卷一样呢，他有他的性格，没有什么非得是好猫的标准啊。” Connie觉得这段话很熟，没有什么是什么的标准，是男朋友经常跟她说的话。成功的标准，优秀的标准，做一只小猫的标准。她时常觉得自己不够好，工作马马虎虎，性格马马虎虎，达不到所谓世俗成功的标准。男朋友常说，也不知道这些标准都是谁定的，谁说有个好工作就是成功了，谁说挣了很多钱就是优秀了，衡量一个人够不够好绝不需要用这些来定义。就像这只猫，它当时混在一窝猫里瘦巴巴的像只小老鼠，可Connie仍是一眼就看中了它。“千篇一律的好也没有什么意思。” Connie望着爆爆，心里就像想通了什么大事一样舒畅。

      艳子向那个90后的分管领导递出了请假条，他慢条斯理的抬抬眼，“也不是不可以，就是你手上的事，最好还是……”,要是以前，说不定她就唯唯诺诺的收起了假条，可这次她的想起了那堆油渍渍的碗，还有昨晚卷卷追着蛋蛋跑的一幕，她麻利的放下假条，“医生已经约好了，那手头上的事并不急，迟几天完全没有问题。”艳子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如此的顺利，甚至在下午的工作布置会上，那原本一定会布置给她的杂事，也被分给了另外一个同事，同事也完全没有异议。回到家，水池里照例是放着几只碗，她没有丝毫犹豫，哗啦啦地全给倒进了垃圾袋，一刻不停地扔了出去。

      三天后，水池里第一次没了脏碗，干干净净。

                            五

      母亲要回到自己的城市，和自己一起生活了。李圆不知是不安还是期待。她现在住的房子很大，有时说话都有回音。房子是买的同事的二手房，原来住的一家五口，锅具的碰撞，孩子的玩具，房子里永远热气腾腾。李圆买下房子后，锁上其中两间房的房门，只留给自己一间卧室和书房。住了一段时间后，她发现家里出现了壁虎。在单位遇到同事，她说了壁虎的事，“啊？没有啊，我住的时候从来没有看到过壁虎。”同事顿了顿，“可能我家人多吧，壁虎吓的不敢出来。”不止壁虎，天花板上也开始出现蜘蛛网，李圆纳闷，这些小动物是怎么瞅准了机会在这里安营扎寨的。她上网查了查，最后得出结论，房子没有人住是会衰败的。壁虎的出现把大萝卜乐的够呛，它破天荒的缩短了睡眠时间，开始狩猎壁虎。还没等抓到壁虎，母亲搬了进来。李圆刚开始是别扭的，多年独处，令她不知怎么跟母亲相处。她们的作息不同，习惯不同，甚至是气味都不同。李圆仿佛更忙了，有几次加班晚了索性睡在了办公室，可她始终是放心不下大萝卜，怕它没有好好吃饭，怕它会蹲在门口等她。

      大萝卜看她回来了，喵喵叫着蹭着她的腿。李圆抱起它，感觉它又重了，再看碗里，新添的猫粮，阳台上放着还在滴水的喝水盆。大萝卜挣脱开来，跳上沙发，挨着已经睡着的母亲卧下来。母亲刚来的时候有点嫌弃大萝卜，无非就是怕猫有细菌，怕猫毛脏，现在看来，她早出晚归的日子里，都是母亲在照顾大萝卜，猫现在已经跟她建立了初步的友好关系。李圆看见阳台立着一个怪里怪气的架子，走近发现那是一个拿树枝和不要的旧衣服做的简易猫爬架，应该是母亲做的。她突然有点想说话。

      第二天碰到同事，“上次你说的壁虎，现在还有吗？”，李圆想了想，“没有了，没看到了”。

      大萝卜啊，你的狩猎生涯要无疾而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