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诗坛--开天小名家常建(中)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
01
常建是典型的诗红人不红。
自开元至天宝四十年间,诗人辈出。丹阳人殷璠选录了这一时期24位知名诗人的234首诗歌,编辑而成《河岳英灵集》。殷璠选诗标举风骨、兴象,提出了“夫文有神来、气来、情来”,“既闲新声、复晓古体,文质半取,风骚两挟”等重要文学理论观点,标准严苛,评论中肯,在现存唐人选唐诗中最受重视,影响也最为深远。
让许多人想不到的是,这一本选集中,居首位的居然是后世名不见经传的常建,他共有入选诗歌14首,数量上也位列第三,仅次于16首的王昌龄和15首的王维。要知道常建共有存诗仅58首,而王昌龄诗艺,被称“七绝圣手”,诗佛王维更是有“天下文宗”之誉。
到清代蘅塘退士孙洙编选《唐诗三百首》的时候,常建也有两首诗:《宿王昌龄隐居》和《题破山寺后禅院》,从数万首唐人诗歌中脱颖而出,得以入选。
02
大家耳熟能详的《题破山寺后禅院》,是中学生的必背古诗词之一。全诗笔调古朴,语言简洁明净,但兴象深微,意境浑融,独具艺术感染力,是唐代山水诗中独具一格的名篇。
尤其是一句“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宛若神来之笔,深受历代诗评家好评,被誉为“清境幻思,千古不磨”。
破山寺就是今天的兴福寺,在今江苏常熟市西北虞山上,乃是南朝齐邑人郴州刺史倪德光捐宅所建,到常建游览之时已建寺数百年。
《题破山寺后禅院》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
诗人起了个大早,进入古寺之时,太阳刚刚升起。起句的“高林”一语双关,既指寺院外茂密的山林,也有称颂禅院之意(佛家称僧徒聚集的处所为丛林)。古寺曲径通幽,花木森森禅房若隐若现,他一路寻幽到达后禅院。只见后山在朗日映照下别有光彩,鸟儿们在期间自由自在地飞鸣欢唱;清清水潭空旷清澈,唯见天地和自己的身影在水中湛然空明。
所以他说“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
魏耕原教授说他这是“从小处见出大景,从微处渗透心脾,至于听觉与视觉、物象与主观都溶化其中,所以兴象深微,处处超然。从入寺至此,可称得上神来、兴来、情来,古寺的一片清净,物物可见,处处可感。”
03
写空幽,孟浩然和王维都很拿手。孟浩然孤舟夜泊,却能以一句“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唱出永恒的孤独之美;王维独坐深林,在“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的清寂之境中,做到物我两忘。
他们的此类诗作往往都是短小精悍的五绝,篇幅有限容量却巨大,将无穷的意蕴折叠于简朴的文字当中,从而达到“无言而有画意”的巧妙禅境。
常建却另辟蹊径,用五律完成这非同寻常的探幽之旅。
他笔下的文字就像是一帧又一帧空镜头,不动声色间就带着我们入境,而后共会旨趣。正如殷璠在《河岳英灵集》中所说:“建诗似初发通庄,却寻野径,百里之外,方归大道。所以其旨远,其兴僻,佳句辄来,唯论意表。”
常建的这股”幽深“之趣,最被后世诗评家称道。
04
我们再来看他的另一首名篇《宿王昌龄隐居》。
《宿王昌龄隐居》
清溪深不测,隐处唯孤云。
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
茅亭宿花影,药院滋苔纹。
余亦谢时去,西山鸾鹤群。
王昌龄这一生曾数度短暂隐居,青年时代的嵩山学道,而立之年的蓝田县苦读,以及辞去校书郎之后再度隐居备考。而常建在727年与王昌龄同科进士及第后,去向不明,只知道天宝年间曾经在江苏盱眙做过几年县尉,之后便辞官归隐于武昌樊山(即西山)。因而从诗歌尾句“余亦谢时去,西山鸾鹤群“来看,此诗大概率是写于辞官归隐之前。
诗歌起句便是一番清幽之貌,密林之间一道清溪深有莫测,视线的尽头唯见白云悠悠。抬头望,明月在枝头若隐若现,为君洒下一片清光。一架茅亭掩映在影影绰绰的花树之间,小院里遍植药草,长势茂密,落下苔痕斑斑。
与其说这是常建对王昌龄隐居地的记录和向往,倒不如说是他对未来隐居生活的憧憬和描摹。
善画葡萄的明代书画家周珽在《唐诗选脉会通评林》中对此诗的评价就很有意思:征君诗神气清朗,如此篇与《题破山寺》意趣俱到,可谓吃着丹头。地水火风皆可助我变化者,是天然学问人。
因为常建辞官隐居,所以周珽尊称他一声“征君”,并赞他是天然学问人。说白了就是说他写诗信手拈来却又意蕴无穷。老先生话语神神叨叨,却比“字字超凡”之类的评语精妙有趣得多。
05
无论是《题破山寺后禅院》还是《宿王昌龄隐居》,常建诗歌中的那股沉冥之气始终无法让人忽视。所以清代词人贺裳将他定位为“盛唐之音的别调”。他在《载酒园诗话》中就曾说:“吾读盛唐诸家,虽浅深浓淡,奇正疏密,各自不同,咸有昌明之象。独常盱眙如去大梁、吴蜀而入黔蜀,触目举足,皆危崖深菁,其间幽泉怪石,良非中洲所有,然亦阴森之气逼人“。
这一点也是常建有别于同时代诗人的最典型的风格,亦即诗评家们所谓的“野径”。丝毫不怀疑常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他的诗作中多有盛唐诗人们所不常见的幽怨和悲凉。
在《古意三首》中,他替二妃哀唱“远道隔江汉,孤舟无岁年”;牧马经过古道,但见古墓森森,不禁悲叹“富贵安可常,归来保贞素”;夜宿白湖寺,他见到的是“松阴澄初夜,曙色分远目”;唐人的赠别多半是意气飞扬的宽慰与祝福,到了常建这里,却是“海头近初月,碛里多愁阴”的哀伤。
同在盛唐,一贬再贬的王昌龄生命里始终“青山明月不曾空”;“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是李白式的清新阔朗;即便是沉郁顿挫的杜甫,也不乏“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般的明艳;就连温吞公子王维也曾唱出“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的豪壮大气。
他们都是盛世大唐的忠实信徒,用自己的热情和热血,一笔又一笔地为他们的时代涂抹上最亮丽的色彩,是天真而浪漫的理想主义者。
唯有常建,在富贵盛世描摹出了别样的色调。它冷清、静幽而又深邃,既不夺目也不讨喜,像极了一个固执的现实主义者的冷酷手笔。
有人说现实主义者注定要走向虚无,理想主义者注定得接收痛苦。这句话放在盛唐的诗人们身上,倒是再妥帖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