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高温,公司取消了晚上的加班,丫妈在食堂把晚饭装好,我拎回家和丫头共享,饭吃完,一身衣服也透湿。
“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洪炉中。”
看窗外的太阳依然那么刺目毒辣,不输午后,马路对面的楼房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苍白。丫头说:“热死了,热死了,爸爸,开空调了嗷!”看来风扇对她没有一点吸引力。
也许是年龄越大越容易感慨,现在的孩子真是幸福,没得比啊!
小时候的我们住在桐城西乡黄甲山区,交通不便也没有通电,夏天虽然热,空调风扇什么的奢侈品一概没有,但夜晚过得非常有意思:
老家就在牯牛背水库边上汪河村赵湾组,一个不大的小山村子。每当下午末班船开走后,年少的我就按照母亲的指示,洗米熬粥。
先把米洗干净,倒入铁锅里,放适当的水,用大火烧开。烧开后,焖十来分钟,再用小柴火慢慢的熬。等到米和水融在一起,不断地翻滚,米汤呈乳白的时候,拿铲子搅一搅,粥的清香就满屋子弥漫了。
这时候不用急着续柴火,锅洞里柴禾烧完,锅里的粥也就不沸腾,慢慢地平静下来。我拿把铲子支在锅沿,盖好盖,留一点缝隙,然后就等着母亲回家炒菜。
天渐黑,稻床边缘的枣树上,不知疲倦的知了还在一声声地叫着夏天,村南谁家的狗狗们相互追逐着打群架,一阵阵犬吠传进耳鼓。
地里和山上干活的大人们陆续回家,担着柴,提着搭杵,各家各户开始热闹起来。
大伯和我隔壁住着,他是村里有名的木工师傅,平时给人家上门做活,要是遇上那天休息,他总是第一个把凉床搬出来。大妈收工也早,手脚麻利地炒几个菜给大伯喝酒。
我和弟弟把凉床搬到门前的场地上,母亲菜炒好一个,我们就端出来放在凉床的一头,有腌豆荚,空心菜,葫芦片儿,丝瓜汤,偶尔也有个辣椒炒鸡蛋,算是荤菜。我最喜欢吃那腌豆荚,用磨的辣椒糊炒,用新鲜的红辣椒丝炒,都可以,酸酸辣辣的,脆嘣嘣的,吃在嘴里爽。稀饭用铝盆盛好也搁在凉床上,温热正好。
小弟总是喜欢抢着拿碗给大家盛稀饭,母亲怕烫着他的手,不让他干。而他总是逞强,所以每次都有稀饭滴落在凉床上。父亲不说话,眯着眼睛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小弟憨憨地笑。
堂妹像只快乐的燕子,端着碗轻盈的穿梭在两家凉床之间……
天完全黑了,枣树上依然还有一两只知了在倔强地吱个不停,它们也有被蜜蜂偷袭的危险,中了奸计的会嘶鸣着从树梢直跌落地面,一路挣扎扑腾,引得小弟屁颠屁颠地想去捡又怕被蜂蜇,急得抓耳挠腮的。萤火虫提着小灯笼飞来飞去,一会儿西一会儿东。
饭后第一个洗澡的总是父亲,因为白天干活流汗太多,让他先洗完好休息,接着的是小弟,二弟。洗澡最淘气的总是小弟,母亲把澡盆拿出来放在场上,倒好洗澡水,用手试试水温,然后喊他。
谁知道他像个泥鳅,溜来溜去,好不容易逮住他,他还犟着不洗,有时候还委屈地哭几声,待到洗完澡,他又不想起来,赖在盆里玩水,打水仗,把一盆水溅得到处都是。我们就哄他,说等会儿母亲有好吃的,不听话的人就没有,他立马又乖了许多。
大家都洗完澡,月亮也从东山悄悄地探出半张脸来,像个羞怯的小姑娘,欲语还休。河南面的大山上有鸟在叫“河边鬼多,河边鬼多……”每次听着心里都有点打鼓发怵,这也是母亲不让我们偷偷下河洗澡的理由。
奶奶拿着蒲扇提着她的那张贴心小木椅,坐在场地边沿,一边扇风,一边不停地用扇子与那些讨厌的臭蚊子交流。
母亲用热毛巾将凉床擦拭两遍,等稍微凉点,父亲就可以躺下休息,我和二弟坐在凉床周围,小弟则不停地在父亲身边翻来翻去,父亲只是笑,母亲看见就不行,黑着脸来一句桐骂唬他:“搓死嗯个娘来之,下来,不下来是吧?棍子呢?春年,去拿根棍子来!”哪里有桐普,哪里就有桐骂,小弟一听拿棍子,立刻就老实了。
乘凉时,大人们谈天说地,我最喜欢听堂兄外婆与奶奶合起来讲那些神奇的传说,什么嫦娥奔月、牛郎织女,什么毛鬼讨吃、狼外婆哄小孩等等。
堂兄外婆谈起白来绘声绘色:“一只狼饿了想吃人,就瞅哪家大人不在屋,变成那外婆的模样,哄些不听话的孩子。有一对小姐妹曾经就上了当,狼外婆哄得了小姐妹的信任,晚上和妹妹睡一头,姐姐睡另一头。半夜狼外婆咬妹妹,骨头咬得像吃蚕豆似的,咯嘣咯嘣地响,姐姐醒了问外婆吃什么,外婆说吃蚕豆,姐姐也要。狼外婆就掰了一个手指头给她,姐姐接过一看,晕了,还有血······”每当听到这里,我就毛骨悚然。
还有什么过年时,农人家里炸圆子,香飘数里,有一种叫毛鬼的鬼,闻着香过来,隔着窗户把手伸进去讨要圆子。那农家人知道是毛鬼,故意从锅里捞个滚烫的,放在毛鬼手上,烫得毛鬼叽里咕噜地滚了,圆子没要成,一路上倾唏活瓦地,哈哈。
还有什么晚上听见陌生人呼叫你名字,千万不要答应,很有可能那是嗷窜魂(桐城人方言)的。也许哪里在修桥什么的,修不起来,很不顺,就叫懂法术的人晚上去喊别人的名字。谁答应了,他的魂魄就会被收入一个有盖的陶罐里带走。你想想一个人魂魄都没了,他还有什么好日子可过?弄得我们一到晚上就不敢随便答应陌生人的喊叫,不过也不用太担心,乡村晚上还是比较安全的。
奶奶说的牛郎织女好听又让人心痛,一个天上的神仙织手,一个地上的凡夫俗子,在一头神奇老牛的撮合下,成就一段美好的人间佳话。然而那只掌握封建社会森严等级的丑恶簪子,见不得穷苦人家的欢笑,一簪划过,遗恨千古,唉,无语死了!
月亮越升越高,夜也越来越静,父亲的鼾声渐渐响起来,小弟早在母亲怀里睡着了,母亲一手抱着他,一手用扇子替他和父亲驱赶蚊子。
我们还不想睡,继续听奶奶和堂兄外婆聊天。
最好听的还是那些儿歌。奶奶和外婆有时兴趣来了,会摇着扇子,你一句我一句地唱起儿歌。
有笑孩子尿床的:一点一横长,一撇到枞阳,枞阳发大水,安(淹)死来尿鬼。有笑两人关系好的:额(我)俩好,额(我)俩好,额俩逗钱买细(皮)袄,恩(你)先穿,额(我)后穿,恩(你)死之额(我)一个人穿。还有说小孩子的:小红昂(孩子),戴斗笠,摸螺丝,把鸭七(吃),鸭生蛋,把儿七(吃),儿屙屎,把狗七(吃),狗看嘎(家),大家都享福······
月亮快到头顶,大伯他们起身端着凉床回家。母亲用蒲扇轻轻拍打父亲,喊他起来回家去睡。星夜的露水,会使人第二天手足发软,对身体不好。
神话与童谣的精彩还没满足我们这些调皮的孩子,吵着不走。奶奶说且听明晚继续,她会准时分享,我们才恋恋不舍地搬着凳子回家。
“啪嗒!”牯牛背水库里偶尔有鱼跃出水面的喧哗声,不一会又平静了,猫头鹰在河对岸幽幽的叫着。
风轻轻的吹,萤火虫,翩翩飞,知了也无声息,只怕入梦久矣。
静夜,头顶的白玉盘,愈发更圆更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