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过百,形形色色,由人而组成的家庭,便也千差万别,家风各有不同。
何谓家风,大概就像文化吧,是价值观,行事准则,道德标准,为人处世等等的综合。
拿一个小的方面来讲,有的家庭喜欢热闹,有的家庭喜欢清静,有的喜欢团聚,有的则喜欢独处。
比如楼下老太太,老伴去世的早,七十多岁,一个人过日子,每天雷打不动的买菜遛弯,外人看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但人家自己倒也恬然相对,岁月静好。
她不是没有儿女,大儿子在美国,小儿子在广州,虽然不能常回来,但给老人雇了二十四小时贴身服务的保姆,老人不习惯,一会嫌弃保姆这个,一会嫌弃保姆那个,防保姆如同防贼,弄得保姆怨声载道,后来便一拍两散了。
过年时节,小儿子从广州回来看她,往往待个一两天就走,不是孩子不想待,是老人清静惯了,受不了这份热闹,再说,还要操心他们的吃喝。
和老太太不一样,我们家父母是很传统的那种,就喜欢热闹,过年过节恨不得孩子都回来,儿孙绕膝,济济一堂,哪怕每天鸡飞狗跳,沸反盈天。
而且,还有一点和别人家不一样的,我们家人都能喝点酒,自己就能凑齐一桌酒局,两日一小宴,三日一大宴,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吆五喝六,其乐融融。
喝酒不像喝茶,喝茶需要环境优雅,小资情调,喝的是一种境界,喝酒则更希望身处闹市,人声嘈杂,喝的是一种人间烟火。喝茶都是一边品茗,一边小声交谈,喝酒则往往高声大嗓,唯恐天下人不知。
我们家聚会的那几天,有时父母出去散步碰到左邻右舍,人家会问,是不是孩子都回来了,听你们家很热闹啊,父母就知道这是声音太大了,影响了人家,回来便跟我们说,再说话要小声点,我们诺诺。
答应归答应,但酒酣耳热之际,不自觉的声调就高了八度,每逢这时,我便会很羡慕农村的独门独院,关起门来自成一个世界,吼破了天也没人管,或者那些有别墅的成功人士,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既然条件不具备,那也只好尽量克制,于是,每每有人兴奋了,声调高起来时,便有清醒的在一旁提醒道,嘘,小声点,仿佛地下党接头一般,刚沸腾的水立刻又冷却下去,反复几次后,大家全都进入了状态,没人再提醒,房间里嘤嘤嗡嗡,皆抢着发言,“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
好在这样的聚会一年也就几次,否则,别说左邻右舍嫌乱,我们自己也受不了,浓缩的都是精华,不但是物质,也是感情。
最能喝的姐夫,年轻时白酒一斤半以上的量,第一次来我们家,我和弟弟便犯了知己不知彼的大错,想把他灌倒,却被他反客为主,把我们俩喝得五迷三道,成为了以后酒桌上的经典笑话。
我和弟弟其实也能喝点,年轻时七八两的酒量,状态好时一斤也不在话下,和一般人比还凑合,和姐夫哥比就有些相形见绌,如果再有点想法,那纯属自找没趣。
我们家的喝酒基因遗传于父亲,父亲年轻时酒量在我和弟弟之上,但远比我们俩节制,自律。每每过年团聚,父亲都会在酒桌上自豪的说起,自己这一辈子就醉过四回,时间跨度四十多年,基本上每十年醉一回,我悻悻的想,老爸这个指标,恐怕我一个月就破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们家的酒宴之所以能火红起来,长盛不衰,就是因为不但男人能喝,女人也能喝点。否则,没有女人们上桌,男人们怎能喝得安心踏实。说起来,山东男人号称“山东大汉”,似乎应该是大男子主义居多,其实不然,大都惧内,在外面可以牛皮吹上天,回到家里立马低眉顺眼,这一点,和有些地方形成鲜明对比。
姐姐的酒量自不待说,和我们一样,也是遗传于父亲,弟媳妇的酒量也是家传,她爸和我爸是战友,老哥俩在部队里就经常切磋,到了孩子这一辈,更加发扬光大。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我以为我们家就够能喝了,谁知老婆子家喝酒基因更厉害,她几个叔叔酒量也都在一斤半以上,喝嗨了二斤也没问题。
据他小叔说,小时候他爹让他去村里合作社打酒,回来的路上,他拧开瓶盖先咕咚咕咚喝一些,然后再灌上凉水。到老头喝的时候,边喝边皱眉头,边皱眉头边骂,这酒怎么水儿吧唧的,肯定是合作社那帮私孩子掺水掺多了,小叔在心里偷着乐。
我第一次去她家,没摸清这个情况,老婆子事先也没告诉我,结果又一次犯了知己不知彼的错误,当场现了原形,好不丢人。
新女婿第一次登门,那边自然重视,除了几个本家叔叔之外,还请了几个能说会道,酒量好的人作陪。几轮过后,人家看我实在,酒量也一般,便不好意思再猛劝,转过身去,互相之间开始猜拳行令,捉对厮杀。我在一旁看得兴起,技痒难耐,主动加入战团,挨个敬酒,人家一看我还行,又纷纷回头劝我酒。
半小时过后,顿觉腹内翻江倒海,眼前天花乱坠,我情知不好,赶紧跑到院子里,抱着一棵树哇哇大吐。几个陪酒的哂笑着说,这女婿好,实在。估计实际上想说的是,这女婿,乍这彪呼呼的,丢人算是丢到家了。
后来再去她们家,便没人再使劲劝我,他们知道,这孩子傻实在,不用劝,自己就能喝多了。
一场酒局是否圆满,热烈,皆大欢喜,酒量只是基础,更重要的是看气氛,这就需要有人能主持,一个成功的主持人,能让所有的酒局中人如沐春风,融洽得如同一家人,其地位大概相当于一场交响乐的指挥。别看指挥拿着根小棍,东划拉几下,西划拉几下,貌似不起眼,却能让所有的乐器跟着他转,或低声呜咽,“别有幽愁暗恨生”,或激昂高亢,“铁骑突出刀枪鸣”,琴瑟相和,各得其所。
在酒桌上,这样的人被称为“主陪”或者“副陪”,幸运的是,我们家就有这么两位,其专业程度堪称业内标杆,被我们戏称为“忽悠”。
大忽悠是姐夫哥,典型的胶东人,热情实在,礼节周到,不但能喝,还能说,酒桌上有他在不会冷场,他总能提出一些让你不得不喝的理由,孝敬父母了,兄弟友爱了,让你喝的心甘情愿,心花怒放,即便知道如此下去,早晚会喝多,还是情不自禁,乐在其中,仿佛中了蛊一般,正所谓“别人虐你千百遍,你却待他如初恋”,。
小忽悠是弟媳,弟媳是职场精英,天赋聪敏,辩才无碍,说话逻辑性极强,见过大阵仗,几千人的场合讲话不看稿,眼光柔和,举止从容,话如春风化雨,杨柳拂风,侃侃而谈,一众人听得如痴如醉。酒桌上更是游刃有余,越是人多的场合,重要的场合,越是有精彩发挥,有他俩同时在的酒局,想少喝都不行。
每次喝酒前,老妈都会先唠叨几句,大意是,你们要少喝酒,多吃菜,够不着,站起来,我们点头称是,互相也告诫一下,今天少喝,多说会话,一个个郑重其事,唯独老爸不说话,微笑着,一副早已了然于胸的样子。
酒局一开始也确实喝得很慢,很矜持,很谨慎,大家仿佛身处外交场合,彼此彬彬有礼,按照先父母,后长幼的次序一一敬酒,止于情,合乎礼,规范严谨,有条不紊,个个谦谦君子也。
一杯喝完,规定动作结束,第二杯到了自选动作,大小忽悠开始发挥,各种喝酒的由头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涌现,场面顿时为之一变,气氛热烈起来,声调自觉不自觉的高了起来,酒越喝越多,感情越喝越浓,话语越说越稠,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一杯喝完,再续一杯,“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这时再看每一个人,神采奕奕,满脸红光,意态慵懒,心情舒畅,欢声笑语,一浪高过一浪,刚开始时的信誓旦旦早已忘到爪哇国去了,中间还有人提醒的小声说话也没人再提了,直到杯盘狼藉,尽兴而止。
事后巡视战场,看着一地的酒瓶子,老妈会一声叹息,唉,又没少喝,老爸会继续微笑不语,一副“我早料定如此”的表情。
一般人家喝酒,两三瓶白酒也就差不多了,我们家的标配是四瓶白酒,外加红酒,啤酒补充。有一次弟弟从上海回来过年,带来一箱智利红酒,木箱包装,很沉,为了旅途携带方便,还专门买了一个简易行李车,即便如此,上车下车,拖拽着也极为不易,据说酒还挺贵,一千多一瓶
回来的第二天中午,家里大聚会,十二瓶红酒一顿就干出来了。人家国外喝红酒是品,一杯在手能喝一下午,我们直接当啤酒喝了,暴殄天物。后来我便对弟弟说,红酒你不用管了,只负责白酒就行,红酒我来。我买的是澳大利亚红酒,便宜,几十块钱一瓶,反正喝多了都一个味,而且第二天都上头。
有一年年初二,大雪纷飞,我们喝到十一点才结束,回家的时候打不上车,路上积雪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吱嘎作响,我对老婆子和女儿说,我们三个干脆走回去吧,反正离住的地方也就不到两公里,于是,我们三人结伴而行,踏雪而归。
时至深夜,路上行人与车皆寥寥,天地之大,仿佛只有我们三人,雪花纷飞如蜂蝶乱舞,落在身上“沾衣不湿杏花雨”。四周岑寂,空无一人,酒意涌来,豪情万丈,顿时忍不住高声朗诵起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女儿和老婆子搀着我,抿嘴而笑,笑我癫狂,也笑这漫天大雪来得如此富有诗意。
又是一年春节到,姐姐一家,弟弟一家很快就要回来了,年终大聚会近在眼前,非常期盼,也期盼能再来一场纷纷扬扬的漫天大雪,再做一次深夜踏雪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