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在人人网的好友列表里瞥见了表姐的名字。这不是她的本名,不知她什么时候给自己起了这样的一个名字,后面加上几个我不认识的符号,作为自己的人人网名字。头像是一张PS了妖媚的色彩和光,正给自己涂抹着水红色的唇彩,染成棕色的长发飘起来的45度角自拍照。
很久没有和表姐联系过了。我点开了她的主页。
一水儿的嘟着嘴或者戴着墨镜的自拍照,还有几条连接了某某游戏应用的新鲜事。我扫了一遍,准备关掉页面。随意地瞥了一眼右边的特别好友栏。
竟看到了我的头像。
表姐的描述是:“我亲爱的妹妹哈哈!” 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加一条波浪线。
我看着那一栏特别好友的描述发了很久的呆。已经记不起来上一次来看她的页面是什么时候,更完全不知道她从何时起把我这个“特别好友”挂在那里。于我来说,不要讲是特别好友,生活中我亦很少想起她。
表姐是舅舅的女儿,大我两岁。
表姐小的时候就身手敏捷,且非常皮实。听大人们讲,两岁的表姐第一次见到五个月还躺在那里不怎么会动的我,飞身一跃跳上了我的小床,然后开始趴在我旁边对着我咳嗽。过了几天,表姐的感冒好了。我得了肺炎,住进了医院,因为小孩子的手脚总是乱动,而且血管不好找,输液的时候在头皮静脉上扎了很久的针,以至于到后来,医生一摸我的头皮我就开始大哭不止。
小时候的我,很有些嫉妒表姐,因为外婆的偏心。外婆重男轻女,认为表姐是他儿子的女儿,是孙女,而我是外孙女。童年的我很不理解,外婆重男轻女,可是我和表姐都是女孩。领着我们上街的时候,外婆给表姐买一块蛋糕,给我买一个饼。我说我也要蛋糕。外婆说快拿着吃吧,我就是不肯伸手接过那个饼。外婆因此不喜欢我。
小时候我觉得表姐很笨,而且总会做出一些异于常人的举动。6、7岁时的表姐,可以一口气吃掉两斤香蕉。那时有一种叫做芒果汁的罐装饮料,一箱8听,表姐可以一次喝掉一整箱。有一次在外公外婆家过年,8岁的表姐不知为什么大冬天里穿着游泳衣站在院子里,细细长长的手脚,乱乱的长发也没有好好地扎成辫子,我笑她是“疯婆子”。
从一年级的时候起,我就开始给表姐代写作文。后来到了二年级,就连她的数学作业也一起包了。表姐成绩不好,上课的时候总是被老师训斥,所以她不喜欢去学校。舅妈认为是学校的老师不好,于是妈妈托人将表姐转入了我们城市最好的小学。没想到过了一个月,舅妈又将表姐转到了一所工厂下属的子弟小学,理由是接送比较近。
表姐从小上了很多兴趣班,但没有一个坚持下来的。学小提琴,买了很贵的小提琴,刚学会拿弓的姿势就不愿意再去了;学游泳,总是佯装肚子疼躲在厕所里熬时间;学画画,画夹和颜料最后都给了我;学奥数听不懂;学英语不喜欢;最后唯一比较喜欢的,是舞蹈班。
表姐小学五年级上半学期的时候,舅妈突然说要把表姐送去一所私立的舞蹈学校。妈妈极力阻止,说再有半年就小学毕业了,等毕业了再去也不迟。后来表姐还是在五年级的时候转去了那所私立舞蹈学校,是一个离过三次婚的寡居的女人开办的。位于郊区,每次回家要坐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
表姐在学校里有了一些她口中的“小姐妹”。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学舞蹈的女孩子很早熟,12岁的表姐完全被她们当成了冤大头,天天买了零食给周围的人吃。每周五天300块的生活费,寄宿制且不能出校门,每个周末回家的时候,表姐竟都能花得精光,甚至连买一张公交车票的钱都剩不下来,打电话给舅妈让她去接她回来。
有一个周末表姐回家,我去找她玩,见她趴在写字台上抄歌词。我走过去,问她在抄什么歌?表姐说是梁静茹的《一夜长大》。我问梁静茹是谁?我喜欢听羽·泉的《最美》。表姐说:你真土,我们现在都听梁静茹。我凑过去看看她在抄的歌词,笑她:这么多字你都不会写,还抄歌词。她说:那你给我抄啊。我坐下来,抄完了那首歌词,至今还记得那句“让这个你曾深爱的女孩,一夜长大。”
那时是1999年,2000年的时候,我听到了《勇气》和《爱你不是两三天》。
又是一年过年,全家人坐在一起。大家说:跳一段舞吧,看看你在学校学了什么。表姐站在外婆家客厅的中央,像做广播体操一样,开始数: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她的动作很机械,那时候我觉得她或许不适合跳舞。表姐长得很漂亮,我觉得她或许可以去做演员,后来才知道好演员非常难做,要动很多的脑子。
私立的舞蹈学校没念完,舅妈觉得表姐在那里学习的成效不大,又想让表姐转学。打听了教育厅的人,说红头文件下来了,省戏曲学校和省艺校本来是同等办学资质,但省艺校下一年就要改专升本了。大家都劝表姐去上省艺校,后来不知怎么还是去了省戏曲学校。到了第二年,省艺校果然改了专升本,表姐便又待不下去,想要高考,走艺术类考生。
全家人都替她发愁,表姐从小到大,几乎没有正经上过学,高考谈何容易。数学自是完全不会了,英语也和数学差不多,唯一能努努力的,大概只有语文和综合。有一次在我家里复习的时候,表姐问我妈妈:“姑姑,哥伦布是谁?” 全家人便更加担心她。
进考场的前一天,因为表姐不大会写作文,妈妈跟她说,不管遇到什么题目,你就写姑姑,写你从小就害怕姑姑,姑姑对你非常严厉,你不听姑姑的话,但是后来经过几件事情,慢慢知道姑姑是为你好。表姐点点头说知道了。考试出来以后,全家人问她今年艺考的作文题目是什么,表姐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成绩出来了,表姐竟误打误撞地考了三百多分,达线了,被广东一所三本院校录取。彼时我刚上高一,懵懵懂懂,表姐很自豪地说:你不用担心,高考没什么难的,你看,连我都能考三百多分!
很多年之后想起这句话,不知为什么有莫名的感动。
表姐终于从广东的这所学校毕业了,拿到了她自小学以来的第一个毕业证。
毕业以后表姐在北京漂着,似乎在什么文化公司做舞蹈编导,有活儿的时候她就去排练,没有活儿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那时候,虽然我也在北京上学,却极少与表姐见面。大抵她的夜店朋友们让我觉得很害怕,而他们或许也觉得我是不好玩的书呆子。
过年的时候见到表姐,一起吃饭的还有舅妈的弟弟一家,其实与我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也跟着表姐叫二舅舅,管那个舅舅的女儿叫二表姐。全家人问起表姐在干什么,表姐说年前才飞去厦门排了一个舞蹈。二舅舅问挣了多少钱。表姐说五千。二舅舅问管吃住么。表姐说不管。二舅舅问坐飞机去的?表姐说是啊,去厦门可方便了,到机场什么时候买票都能买到。二舅舅说:傻逼才去机场买机票。你这一趟下来挣不到钱,还亏出去不少。
表姐长到这么大,爱吃的东西只有两样,手头没什么钱的时候她全拿来买这两样,手头有钱的时候她还是吃这两样。一样是羊肉串,一样是健力宝。某年过年的时候,我和大我两岁的表姐,大我一岁的二表姐,和另一个13岁的小表妹一起出去吃饭。一上桌,表姐就说:你们要不要喝饮料?我们三个都摇头说喝水就好了。表姐很孩子气地说:我要喝。我们几个妹妹说:你喝吧。表姐就大喊服务员,说:给我来一个健力宝!服务员说:没有健力宝。其实长到这么大,我见过的常喝“健力宝”这种饮料的人,只有表姐一个。表姐显得很沮丧,最后喝了可乐。
对于表姐的感情状况,我一直不是很清楚,只觉得她今年虽然已经27岁,心智却简直如同小孩子。表姐是跳舞的,却没有很多跳舞的女孩子的烟视媚行,风情万种,只是喜欢吃羊肉串,喝健力宝,对于恋爱完全不开窍,简直有些浪费那张面容姣好的脸。好在她吃很多也从来很苗条。有一次,我和二表姐问她:你有男朋友了么?表姐说:有吧。我们说:什么叫“吧”。表姐说:他对我挺好的,不过我也不知道算不算男朋友。二表姐问:怎么对你好了?表姐说:他带我吃羊肉串。二表姐说:你这不算男朋友。
表姐打字打得不快,而且有很多错别字,却很爱聊QQ。她的QQ空间里全是火星文的签名,和非主流的自拍照。所以有时看到有些人拿这个来攻击90后的时候,我就想这种其实和年龄没有关系,表姐不是90后,也是这个样子。
我是一个很坏的人,从小对有点笨笨的表姐有些瞧不起。有趣的是,表姐也一直觉得我很“笨”。看着她画着浓妆的头像,我想起小时候放学,表姐有时会去学校门口等我,接我回外婆家。我15岁才学会骑自行车,表姐5岁就骑得很好了。坐在表姐的自行车后座去外婆家的时候,表姐总是提醒我:小心别把脚夹到车轮里啊。
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吃饺子,表姐偷偷夹给我一个花边上缺了一角的,跟我说:刚才我在厨房里,看到奶奶(我的外婆)把钱包进这个饺子里了。
收到高考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表姐抱了一箱 “二踢脚” 爆竹来到我家的小区,还拿着一个铁制的放炮的架子。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架子,拉着表姐说:这么响的炮,在小区里放不大好吧。表姐说:我高兴,想放就放。我说:不就是个高考么,还放炮,多丢脸呀。而且这么响的炮,多可怕,你敢放?表姐说:那当然。那天上午,铁架子上的一排排双响爆竹次第响起,表姐嘿嘿笑着问我说:像不像礼炮?
在美国的时候,表姐有时会在QQ上问我:我不会算时差,你那边几点了?我说晚上12点了吧。表姐说:那天就是黑的?我说那当然,美国人也要睡觉的。表姐又问:你在干什么?我说在写论文。表姐说:怎么我每次问你,你都是在写论文。早点睡觉吧,别把脑子学坏了。
偶然在人人网的好友列表里瞥见了表姐的名字。这不是她的本名,不知她什么时候给自己起了这样的一个名字,后面加上几个我不认识的符号,作为自己的人人网名字。头像是一张PS了妖媚的色彩和光,正给自己涂抹着水红色的唇彩,染成棕色的长发飘起来的45度角自拍照。
很久没有和表姐联系过了。我点开了她的主页。在特别好友栏里看到了我的头像。
表姐的描述是:“我亲爱的妹妹哈哈!” 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加一条波浪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