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手起了水泡型湿疹,脱皮又痒。
去年上医院买的药膏全部搬了出来,大大小小有十几支,每天睡前得抹好几层,就像把药膏当护手霜抹一样,然后举着爪子沉沉睡觉。
晚上抹过药膏倒无所谓,最怕的就是白天上班的时候,总是火辣辣的痒,一痒就挠,一挠就破皮,一破皮就长更多,长更多就又痒,如此反复循环地折腾着。
湿疹是在北京的时候长起来的,那时候刚去北方,不知道什么是空气干燥,也不明白什么是空气湿润。
只知道到了北京以后我发现一件很神奇的事,每天晚上我只要把衣服洗干净之后晾在房间里,第二天一早衣服就已经干透,要知道这样的场景在南方是万万不会有的。
可当时的我根本没有想到空气干燥这一块,自然而然也没有想过要做好护肤工作。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我在办公室剪视频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的手指头好痒,便去挠,挠来挠去就成了现在这副德行,只要天一热,水触碰太多,湿疹便爬满双手。
讲到这里我想起我第一份工作时的领班说我:“都说手是人类的第二张脸,你说说你,第一张脸已经毁了,怎么第二张脸也毁了呢?”
再看看我现在的手,好像第二张脸已经毁的不成样了。
同样第二张脸已经被毁的人是我爸。
他的手因常年干粗活已经起了一层厚厚的茧子,且每一个手指比常人粗一圈,看上去丑不拉几的。
我和我爸只有我还小的时候两个人会经常说话,长大后我们之间交流甚少。很多时候,我们俩的对话几乎都是通过我妈在中间传递。
有时候我打电话回去,我妈接的,我爸就坐在一旁听,听着听着他就拽拽我妈的胳膊,说:“你问问她身子好不好?在外面有没有饿肚子?”
然后我妈又重复一遍,其实他和我妈说话的时候我都已经听见了,但我总是得等我妈再重复一次,再回答他。
我妈又把我回答的话重复给我爸听,其实他也听见了我说的话,但不知为什么他也喜欢让我妈再重复一遍。
二
记得今年准备出来工作的前一天晚上,我爸坐在饭桌上,问我:“你在杭州吃的还有没?不要明天过去后饿肚子。”
我说:“有的有的,年前买了十斤米还没吃完呢!还有面条什么的都有。”
我爸却认认真真地说:“年前买的米?时间过去这么久应该都潮了,这样吧!晚上我给你装个十几斤米,你明天带过去。”
我一听被震惊得不行,我说:“爸,咱认真点行吗?这十几米我怎么带过去?”
我爸弹了弹烟灰,认真思考了一下,说:“你不是有两个旅行箱么?放你箱子上。”
我也认真地看着我爸,认真思考了一下,说:“那箱子已经满了,塞不下了。再说了,要真的没东西吃了,等我明天到了杭州以后可以去外面买呀!”
听到这里,我妈赶忙在一边圆场,说:“她带了那么多东西,米那么重,不好拿。这样吧!明天让她带几个鸡蛋过去吃。”
我又转头看着我妈,认认真真地说:“妈,蛋容易碎的。”
我妈说:“没事,就带几个。”
我爸一听让我带鸡蛋便没再继续言语,我看我爸不说话便以为这事已经翻过去了。可是第二天我出发的时候他又说:“要不我给你装点米你带着吧!你把米架在行李箱上拖着走就好了呀!”
我冲着他苦笑了一下,说:“爸~杭州有米卖的。”
我爸失落地说:“哦,那好吧!”
等我到了杭州没几天,我妈忽然给我发来一个视频电话,我便一边洗菜一边和她聊天,我妈却忽然转移话题说:“你爸说让我给你寄点米过去,我要不要寄?”
听完后我的脸立马耷拉下来,说:“都说了不要不要,这里又不是没米卖。再说了,你寄米的钱都够我买好几十斤了。”
我妈看见我不开心的样子,又开始打圆场说:“也是哦,这么远的距离寄米过去,还不如你直接买呢!不过啊,你爸就是觉得这米是他自己种的,又看你一年到头难得回家吃两餐饭,他想和你分享一下他的劳动成果。”
这一下我忽然没了不耐烦的理由,不过十斤米,一个是花钱买来的随意,一个却是父亲流过汗的辛苦。
三
我家里的地不多,但我妈身体不好,所以每年农忙时都是我爸一个人在地里干活,有时候一忙就忘记回家吃饭。而家里有孩子我妈又没办法随意走开,便只能站在家门口的马路上望,一边望一边叨叨:“这人怎么这样,都几点了还不回来吃饭。”
我记得过完清明节后就得开始挖田,别人家的田都是喊得牛车犁的,只有我们家是我爸自己挖的。
以前我给过钱让我爸去叫牛车犁,我爸却说我们家的田人家牛车进不去,拒绝了。我知道,我爸是舍不得那个钱。那时候请一辆牛车得花四五百,那时候的工钱一天才四五十块钱。
田弄好了,就得做种子。先把去年留下做种子的谷子拿出来用水泡,再沥水用湿毛巾遮住泡过的谷子好挡住光线,然后放到阴凉处让它发芽。
等时间放到差不多的时候,就可以下种子了。把原先挖好的田放上足够多的水养着,再用猪八戒的九齿钉耙把凹凸不平的田刮平,然后把种子撒下去。
再过些日子秧苗就长得差不多了,这时候得拔秧、插秧。小的时候,我和妈妈会各自搬个板凳坐在秧田里拔秧,爸爸一个人佝偻着背插秧。现在这些工序却只能我爸一个人做了。
秧插完了之后,再过个把月的时间得除草,除草就是人拄根长棍子赤脚下田,把和秧苗一起长大的杂草拔掉,要是看见有些没插好的秧苗还得用脚踩结实一些。
除完草再等秧长到半高的时候得打药水,因为这时候的虫子就开始肆意妄为了。
最后就是等到收稻子的时候了,也就是最后四部曲:割稻子,打谷子,晒谷子,筛谷子。
这就是农家生活,这就是让我爸辛苦一年的事情。
其实我们那里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种田了,一般人家都把田都租给别人种绿植,没租出去的田也几乎是自己拿来种柚子树,或者把田挖深了做池塘养鱼。
独独我爸怎么也不肯和别人一样,我老抱怨:“买米吃不好吗?不用辛苦,还轻松。”
他老说:“你不懂。”
我就不明白,有什么事情是我不懂的?
四
我爸还干了一件令我特别难受的事情,就是他总喜欢出去做小工,顶着大太阳搬水泥。
我在家的时候偶尔会在路上碰见他,常会隔着老远喊他:“爸~”他却搬着一袋水泥一扭屁股根本不理我。
记得有一次我从县城骑车回家,刚好那天又在马路上碰见他,我又停下车喊:“爸~”他仍然自顾自地干活,没有理我。
可是那天我也不知怎么就犯了倔,就站在原地一直喊他,或许是待的时间久了,和我爸一块干活的人注意到了我,便问我爸:“那姑娘是谁的女儿?怎么一直喊爸?”
我爸头也不抬地说:“不知道,不认识。”
不认识?我心里顿时感觉特别不痛快,气呼呼地骑车回到家。我妈见我板着脸问我怎么了,我就把前前后后的事和她说了一遍。
她说等我爸回来要好好问问他,什么叫不认识?
后来晚上的时候我爸回来了,我妈很生气地问他,他不说话。我妈看他不说话更生气了,他才看着我妈说:“你不懂。”
你不懂,你不懂,什么事情都是你不懂,你做什么都是对的,别人说的都是错的!
那一天我冲我爸发了好大一顿火,我说:“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能让人知道?”
我爸看着我的眼睛,老半天以后才说:“你不懂。”
五
当年的“你不懂”,现在我终于懂了。
我是我爸的老来子,他总觉得自己要为我做些什么,可他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为我做些什么,想来想去也只有在种地这事上下功夫,毕竟我回家总得吃饭的啊。
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尝尝爸爸种的米有多香,是想我明白爸爸其实很有本事。
而他去做小工也只是为了多存点钱,至于存钱干嘛呢?我以前根本不知道。只是后来有一年除夕他喝多了酒,耍酒疯的时候我才知道的。那天的他一边耍着酒疯一边说:“你们这些人都是人吗?……(此处省略几百字骂人的话)”
末了他忽然说:“我女儿不用你们操心,她的事我都替她想着呢!她的嫁妆我都替她攒着呢!你们休想惦记着我手上的这些钱!休想!”
然后他就那么一边骂着一边倒到床上,没过多久,鼾声四起。
再后来我也懂了为什么他要假装不认识我。因为我是90后,同龄人的爸爸妈妈才四十多一些,最大也不过五十左右。可是我的爸妈已经六十了,他觉得在路上和我说话会给我丢人,所以我们在路上遇见的时候他从来都不认我。
可是啊,可是我根本没有想到这些。我只是每一次都把他的心意当作固执,把他本人当作老顽童。 我曾经对他说过特别狠的话:“你怎么不去死?”那句话是有一次他把我妈差点打瞎了的时候说的,说那句话的时候我才9岁。
我曾经特别恨他,恨这个只会酗酒,只会打老婆的男人。
可是当初有多恨,后面就有多后悔。
我后悔当初不知道事情原因就把他定义为十恶不赦的人,我后悔在他因为心情不好而骂人的时候我还要顶嘴,我后悔明明是我自己不争气,却总把失败的原因归咎到他身上。
要知道他也是一个普通人,他没有三头六臂,他不是什么大土豪,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老实巴交的男人,他也会哭,也会流眼泪,也有疼的时候。
他不擅长表达,所以他一直默默地选择做自己认为对我好的事。他一直在努力,努力对我好,只是我一直会错了意。
上个月我爸的二哥过世了,我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愣了愣。她没发现我的异常,继续说:“你爸现在跟变了个人一样,天天惜命的很,一个小喷嚏都想跑医院。你知道吗?我从来都不知道他胆子这么小。”
我知道,他不是胆子小,他是觉得生命太脆弱,他是想把自己照顾好这样才能多陪自己闺女一些时间。
现在的他还在种田,还会去做小工搬水泥,还和以前一样看见我故意装作不认识我。他的手,似乎比以前还要丑了。
可是我却和以前不一样了,我终于知道体贴他了。
这是我的爸爸默默为我做的事,你和你爸爸的故事是怎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