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端午节回家来吧,妮儿,爸给你包饺子”
“爸,卧铺票没有了,可能回不去了”
“没卧铺了坐飞机回来吧,爸舍不得你坐硬座”
挂了电话突然有些想家,想念爸爸做的饺子。
羊肉洗三遍用开水煮一次加胡椒姜粉腌起来,胡萝卜洗净去皮切丁。新出锅的羊肉萝卜水饺,透亮的饺子皮儿冒着热气,蘸着醋顾不上烫嘴赶紧咬一口,那股子冲鼻的香味儿让我在离家之后分外的怀念。
02
据我妈讲,在她还是个路上有小青年吹个口哨都能脸红心跳半天的小姑娘的时候,就成功的被我爸这个老司机给套路到了。
那时候,我爸是国棉厂食堂里有名的“厂草”,为人和气又做得一手好饺子,一到饭点儿,不只是小姑娘,连那些老师傅也都争着去他负责的窗口排队打饭。
我妈自然也是排队小姑娘的一员。偏巧有一次我妈没带饭票,我爸借机把自己的饭票给了她。林老先生说,男女之间最暧昧的事莫过于借东西,一借一还便有了两次见面机会。我妈后来总是向我批斗我爸当年借着要饭票的名义约她看了一场又一场的露天电影。
在吃了我爸无数次精心包出来的各种稀奇古怪馅料的水饺后,俩人终于走进了婚姻的殿堂,但是国棉厂也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改革浪潮中倒闭了,这对蜜月假期还没过完的新婚夫妇不得不另谋生路。
结婚时按“洋三样”买的大梁洋车子,车后座两边挂着天不亮就赶制出来的食材,天凉了卖饺子,天热了卖凉皮。
那时候还不流行速冻水饺,哪像现在冰箱里一拿“哧啦”一袋子下锅就好,还能自个儿选牌子。饺子面和馅是提前和好调好的,面皮要现擀不然就干掉了。顾客多的时候,擀面杖不停地擀面皮,手指在饺子皮和馅之间上下翻飞,用眼花缭乱来形容真不为过,那阵仗我只在年夜饭爸妈给一大家子包饺子的时候见过。
饺子还好,卖剩的面可以回家擀面条。天热的时候没有冰箱,当天的凉皮就得当天卖完,不能隔夜。碰上生意不好的时候,要一直熬到人们吃完晚饭散完步回家睡觉了,街上零零星星看不到行人了,才能收拾上没卖完的凉皮回家。我妈曾一度抱怨说再也不想吃凉皮了,摆摊的日子吃伤了。
在夏夜突如其来的暴雨里狂奔过,在好不容易收到一张大团结发现是假钞的时候痛哭过,也在小混混吃完不但不给钱还掀桌子的时候忍气吞声过。
每天早上三四点就要起床,为了省两毛钱常常跨越大半个县城去郊外的蔬菜批发市场进货,在零下十几度的冬天里光着膀子和面,和到满身大汗。有时候十一点才一身疲惫的回到家,累到躺下衣服还没脱就睡着。
多年后,我爸在拉着我唠嗑儿的时候云淡风轻的讲起,笑着说那段日子过得像打仗。
幸好九几年房价还不高,靠摆路边摊攒下的一点儿钱,刚好够盘下一家小小的店。
春天来的时候,爸妈的小餐馆开业了,我也在一场春雨之后来到了这个世上。
小店起步甚是艰难,毫无经营经验甚至账都不会记的爸妈愣是维持了下来。营业额勉强够本钱,能省就省,水管下面总是有个桶一滴一滴的接水,但是在我的记忆里,都是慢慢的香味。
有时候做菜做多了,爸妈总会把我叫进去,有时候也会悄悄捏块肉或者鸡蛋塞我嘴里。他们在后厨的锅碗瓢盆间打转,我在一边吃得一脸饭粒,这时候爸爸就看着我笑。我挑出一块肉说爸你也吃啊,他总是抹一把汗说,忙着呢没空儿你快吃吧,或者眨下眼说我刚刚吃过了。
上天总是眷顾老实人的。爸爸包的饺子堪称一流,再加上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好多原本只是路过来吃过一次的都成了老顾客,客人少的时候,我爸还会拿出自己泡的药酒和他们一起喝两盅。
餐馆渐渐步入正轨,日子也一天天的好起来。小店慢慢的添了大彩电,买了冰箱,后来还安了空调。再后来,生意越做越好,小店已经不能满足客流量准备要搬到对面的大店面里了。
搬店那天,我最后一次贴在柜台旁的墙边画下身高线。小时候爸爸总爱让我贴在墙边画下我的身高线,再写上时间,最初的那些痕迹因为时间太久已经模糊不清了。稀稀落落的线记录着我的成长,也见证着爸妈在小店里的日夜。
店面大了,又招了两个厨师,生意太忙后来索性也就不在后厨了。可能是我妈怀我的时候吃了太多我爸做的好吃的饺子,我对我爸做的饺子百吃不厌,并且只对我爸做的饺子有老鼠爱大米一样的执着。
每次我说我想吃饺子了,我爸总会立刻换了衣服去后厨和面调馅包饺子。为此,厨师总有些愤愤不平,你这个小妮儿,明明馅调的都一样非要吃你爸做的,他能包出花儿来?
高三的时候,学校要求住校,两个礼拜只能回家一天半,每次我都会在公共电话前长长的队伍里排很久,就为了提前告诉我爸,我想吃鸡蛋黄瓜和玉米虾仁馅的饺子了,给我来两大盘再来一碟子醋,挂掉电话觉得排半个小时的队真是值了,一整天心都是雀跃着的。
这大概是高三那段朝五晚十的黑暗岁月里唯一的期盼和动力了。后来我在异乡的城市里吃遍了吉祥馄饨,三全水饺,甚至五星级酒店里包的五颜六色花样百出的饺子,没一个比我爸做的好吃的。
03
我爸总爱说自己是个粗人,大字不识一箩筐,教育不了我什么大道理,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经常在某个闲暇的晚上,倒一盅小酒,拉着我海吹一宿。其实有很多话糙理不糙的道理我就是在他给我侃大山的时候明白的。
小时候的很多事儿我都忘记了,我爸总爱跟我翻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我下巴上有一个很小的疤,我自己都没有发现过。有一天他喝多了,给我讲起。
那时候小店才刚起步,忙起来就顾不上我。隔壁兰州拉面家的小哥哥在吃烤馒头片,各种馋我,各种炫耀,还吧唧嘴。我也哭着要吃,我爸正着急忙慌的下水饺,水就要开了还没包完,我又在一边拽着围裙不撒手,只好摸了个硬币给我。
路边不知道谁打碎的啤酒瓶子,玻璃渣子满地都是,我举着烤馒头片正好摔了上去。可能从小就皮,爬起来接着跑。我爸说他在热气弥漫的灶台边抹了一把汗,刚想训我怎么又过来捣乱,低头看见我下巴上的血抹了满脸,还开心的说,爸爸,爸爸,你快咬一口,可好吃了。
我爸讲着讲着猛地喝干手中的酒,长叹了一口气,都说女儿是爸爸的贴身小棉袄,以后啊,你可别跑远了,我冷的时候你这个小棉袄也不能回来。
报志愿的时候,我还是义无反顾的报了要跨越大半个中国的一所大学,爸爸在旁边看着,欲言又止。
04
那时候流行一句话,人生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总以为趁着年轻,要去远方生活,好像那里就是比家好,那里有想要的自由,有期盼的青春。
开学报到的那天,爸妈把我送到学校,买了硬座一路颠簸回去,“没事没事,也就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这车票差价够我们想你了再来看你一次的了”
离开家才知道中国有多大,他们有多爱我。
现在,我在离家1934.2公里的远方。可能是闹钟关久了,人也会变懒的,曾经想要写一部长篇小说记录自己壮烈又平庸的日子,曾经想要骑着山地去呼伦贝尔大草原感受大自然的热情,曾经想要看一场演唱会在人群中尖叫狂欢,这些,我所以为的诗和远方,都还没有实现。
我有的只是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了整整一个礼拜;对本专业不感兴趣,专业知识听得像天书;身边的人有的忙结交朋友,有的忙着兼职赚钱,有的依旧维持着高中的节奏备战考研,而我过得枯燥而乏味;
爸妈打来电话,总在问我,习不习惯那里的天气,听说总是下雨,包里一定要装着一把伞啊。学校的饭菜怎么样合不合胃口,钱不够了给妈妈说,不要顾着给家里省钱,喝饱喝好穿暖。什么时候放假提前说一声,让你爸给你包饺子,出门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多交几个朋友,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总是唠叨同样的话,听多了有时候也烦,但是还想听听爸妈说话。我总是说,我在这儿一切都好,吃得好喝的好睡得好,最近还胖了呢。
现在是凌晨三点,小说写了个开头,呼伦贝尔骑行尚在谋划,买了李健演唱会的门票,不能白来一次远方,实现了这些不算多高大上的愿望,我就要回到爸妈的身边做他们的小棉袄。
写到这里有点饿了,有点想家,有点想念爸爸的饺子,想念冲鼻的香味儿。
远方没有爸爸的饺子,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