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路太窄,车子开到村口处,便被迫停了下来。
一行人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小道往里走,大约三五分钟的路程,眼前便出现一间红砖绿瓦的砖瓦矮屋。屋子远远看起来与村子里其它的白墙高楼相比,显得尤为不搭。
特性独立的处在其间。
此时,大门外,安静地坐着一位老人。老人闭着眼,晒着太阳。五六十岁的人,竟满头银发。
老人远远的听到脚步声,忙站起来张望。
“陈妈妈,我们来了。”陈大娘,听到声音,摸索着站起来。我忙上前拉住她的手,侧身让一行人进屋去。
院子里,铺满青石板。可能是常年无人来往的缘故,青石板上长满苔藓。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人气儿。正屋里摆着两个供台,灰白的照片摆在供台上面,旁边香炉里正燃着香。
照片上的两人,除了生理年龄,五官极其相似。此时,同样深邃的眼睛,注视着到来的众人。
照片上,年长的那个是陈大娘的丈夫,年轻的那个是陈大娘的儿子陈星。
自从陈大娘的儿子和丈夫先后离去,她备受打击,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五六十岁的年纪,看着跟七八十岁似的,奄奄一息,毫无生机和活力。
陈星走的那年,二十二岁。一个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年纪。陈星出事的前一天,刚领完大学毕业证。未来的一切才刚刚开始,还未来得及规划,意外就降临了。
疯狂的货车,从他身上压过去,不留一丝生还的希望,连头颅都被压的稀碎,徒留满地血迹。
那年,陈大娘四十八岁。一个正期待着未来美好,热心筹备儿子婚礼的年纪。却因为一场意外,而变成,白发人送黑发人。
2.
陈星走的时候,因为年纪小,上有老。按照农村的规矩,遗体是不能放进自己家的,父母不得已,临时在马路边上搭了个简易的棚子。
陈星的遗体,就这样被放在了四面透风的棚子里。
因为没有结婚,无儿无女,在农村是不允许举办葬礼的。按古人的说法,这孩子年纪轻轻就走了,是在祸害父母,就该随便扔在山上被野狗扯吃。
陈星的父母不忍,与村里的族长哭着大吵起来,“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连死了都不能风光下葬啊?你们咋那么狠的心啊?”
陈大娘哭的跪坐在地上,双眼通红,满面憔悴,浑身灰土。像个被风摧残的布娃娃一样,奄奄一息。陈父原本在生意场上多么杀伐果敢,精明的一个人。此时,灰头土脸,满脸颓废,丧失生气。
最终,族长还是没能如了陈父陈母的愿。不过,终归态度是没之前那么强硬。允许给陈星挂个小吊,好让陈星生前的朋友,同学来追悼。
所谓小吊,就是请四个做丧事的人来写些悼词。但不允许吹打,不允许挂白纸,更不允许穿白衣戴白巾。
葬礼那天,现场静的要命。只听见陈大娘,一声声沙哑的哭泣声和绝望的叫喊声,伴随着周围其它来人的小声哭泣。
就连来的同学,朋友里,堂堂七尺男儿们,也哭的泣不成声。
“我的儿子没有啦,我的儿子你怎么不起来啊,我的儿子不要我了......”
陈大娘一声高过一声,沙哑的嗓子,直至最后发不出任何声音,哭干的眼睛,绝望的注视着面前棺材里,那曾神采英俊的少年。
封棺时,陈大娘,死死地护着棺口,手脚乱踢着,撕咬着前来封棺的众人。
一声声绝望的凄厉声,从棚里传来。听得众人心痛不已,眼圈通红。
无论陈大娘多么的不舍,终究,陈星还是被装进棺材,送上山去。
3.
陈星是陈大娘的独子,也是陈大娘的唯一希望。
陈星走后,陈大娘,整个人跟傻了似的。不吃不喝,嘴里每时每刻,不停的,悲伤的念叨着,“我的儿子没有了,我的孩子不要我了,你看人家的孩子都好好的活蹦乱跳,我的儿子都不要我了。星儿,你回来看看妈妈啊,妈妈好想你啊。”
一遍又一遍,像不闲累似的。
陈大娘,那段时间疯了似的。每天不停的在陈星出事的那条路上,来回奔走,不知疲惫。
看到来往的车辆,就往上撞,嘴里念念有词,“陈星啊,你把妈妈也带走吧。”
吓得司机赶紧报警,警察得知情况,虽同情,仍是批评教育一番。
后来陈大娘就不去,改在村里的青石板路上来回走,无论刮风下雨。甚至,每当看到来往和陈星相似年纪的人,陈大娘总是跑上前去,拽着人家回家,说是陈星回来了。
时间长了,终是引起村人的不满,小孩都害怕的远远躲着她。甚至,胆小的吓得天天晚上哭,留下阴影,再不敢独自走那条路。村长多次说教无果,便不再说了,任由她去。
陈大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村口的道路上,来回走着,偶尔坐在村口,等待着,她晚归的儿子。
村里的孩子,依旧不敢独自一人在青石板路上走,每次见到,都会远远的拿着石子,丢她。她也不在意,仍笑着对那孩子,说道,“星儿,跟娘回家吧。”
不待陈大娘说完,孩子们便做鸟状,飞散开来。
4.
屋里的家具,还是早几年前的款式。陈大娘拉着我的手,摸索着坐在沙发上,“闺女,你们来了。”
陈星走后的第三年,陈大叔因为儿子突然离去,心郁成疾,在一个阳光燥热的午后,抑郁而终。
陈大叔的离去,无疑是压垮陈大娘的最后一根稻草。
儿子和丈夫的相继离去,陈大娘备受打击。终日以泪洗面,时间长,眼睛也哭瞎了。
后来,我们几个陈星的老朋友得知情况,,一起凑钱,带着她去了武汉医治。但因发现不及时,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期。终是没能治愈,现在看东西仍是模模糊糊的,不过,比之前强了许多,好歹能模糊看见东西。
“对呀,陈妈妈,你咋瘦那么多,又没好好吃饭吧。”我半搂着她的身体,嗔怪道。
比起上次来,她瘦了好多。皮包骨头,身体越发单薄起来。
陈星走后,我们这群朋友便改口叫她陈妈妈。儿子虽走了,但我们不能让二老没了孩子还寒了心。
我仍记得,陈星走后的一年,我从外地再次回来看她时,那塌陷的双眼,饥瘦的面庞,浑浊的眼神,枯瘦的身体,无助的令人心疼的背影。我想过陈星的离去,会对她有所打击,但没想过打击如此之重。
所谓感同身受,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真正的感同身受啊。
眼睛坏了之后,陈大娘走不了远路,就不再去村口青石板路上苦等。每天早早起来,坐在院子里。从日升到日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嘴里不停的念叨着什么,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等待着黑白无常的宣召。
陈大娘不答,向我怀里靠靠,嘴角微微向上翘起一个弧度。
“我就知道,你又不乖了。”我笑着看着怀里,瘦的皮包骨头的她,“清明节到了,一会儿,我们去给陈爸爸和陈星送点钱去。”
“好好好……”陈大娘连忙回道,生怕不带她去似的。
5.
上山的路,杂草丛生,布满荆棘。早晨的寒气还未散去,一走过,鞋上沾满露水和青草。
一行人磕磕绊绊上了山,周边所有的坟墓上都长满半人高的杂草,早已分不清那个是哪个。
人死如灯灭,一抷黄土,物是人非。
无奈,正准备转身问身旁的陈大娘,谁知她已经步履蹒跚的走到一座孤坟旁。伸手指着旁边的另一座坟墓, “这是陈星,那是他爹。”
“……”,众人。
一阵风吹来,纸火纷飞,众人一一叩拜。同样的话,每年都会说一次。陈星,来生,我们还是好朋友。
下山的道路,好走许多,我拉着陈妈妈,小心地走着。突然陈妈妈,对着我,轻声说道,“闺女,我昨天梦见星儿和他爸了,他们说要带我回家。”
我愣了一下,笑着说道,“陈妈妈,你又一个人瞎想,这次跟我一起,回家住吧。”
早在陈大叔走的那年,我便要带着她回家住,陈妈妈那时候死活不肯,她害怕陈爸爸和陈星清明、中元回来时找不到家。
“不不不……”陈妈妈连忙拒绝,性子依旧执拗,执拗的让人心疼。
临走时,往陈妈妈手里塞钱,她硬是不要,最后拗不过众人,终是无奈收下。
走出老远,我转头看着她,仍是像我们来时一样,安静的坐在院门前,闭着眼,嘴里呢喃着什么。
6.
从陈大娘那回来有一个月,每天忙得要死,也没有回去。某天晚上刚下班,还没来得及回家。就突然接到村长的电话,说陈大娘没了。
我急忙赶了回去,灵堂已经搭好了,陈妈妈安静的躺在棺材里,面容安详,嘴角微微翘起。
村长说,她是在洗衣服的时候,看到水里有什么东西。突然兴奋的向前屈起身子,嘴里念叨着‘星儿……星儿……’,急着伸手去捞。眼睛模糊看不清,腿也不灵便,一不小心栽进去,就再也没起来。
我跪倒在灵前,轻声问道,“陈妈妈,是陈星来接你了吗?”
周围除了哭丧声,无人回答。我静静地跪着,一叠一叠的烧着叠好的元宝。
突然,一阵风吹来,面前的纸灰随风起舞,飘散在空中,久久不见平息。
“真好。”我呢喃道。
真好,你们终于能再在一起生活;真好,你们终于不用再忍受阴阳相隔之苦;真好,你们终于团聚在一起。
灵台在家停放三天,便被送上山。
随着泥土的覆盖,无论悲欢喜乐,还是曾经的无助和痛苦。终将,尘埃落定,留下一抷黄土,和众人不知的过去。
清晨微风拂过,我静静的站在她的坟前,新坟上光秃秃的,不见一丝新绿。
三座坟墓相邻,就像三个人曾经紧紧依偎的心。
似是有感应一般,我突然抬眼望去,便看见,那槐树下虚晃的三个身影,紧紧相依,静静的微笑着看着坟前伫立的我。
男的成熟高大,女的温婉贤惠,儿子帅气英俊。
阳光照来,三个人的微笑身影渐渐变得透明起来。最后,变成一点、一点的光斑,消失不见。
“真好,你们终于团聚了。”我呢喃着,向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