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胆大的人什么都敢卖,这让朱祁镇不得不提防。石亨、徐有贞和曹吉祥在景泰八年出卖了在位皇上朱祁钰,因扶助前皇朱祁镇夺门之变有功,三人在天顺朝里均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升迁。但心能盛海,却盛不下罪恶;三人升迁后即以卖官鬻爵,贪污受贿,一年间里就被查抄家产数百万银。人生如同赌局,如不见好就收,赢往往是暂时的,输是最终的必然结果。囿于狂妄自大、贪得无厌,石、徐、曹三个人分别在天顺二年、三年和五年里被瘐死狱中或磔尸示众。
转眼到了天顺八年(1464年)的十二月,朱祁镇突然疾患风寒,浑身颤抖,虚汗淋漓。整个乾清宫里的气氛异常紧张,几个太医干脆都不准回家,就住在乾清宫两侧供嫔妃们随时等待侍寝的围房里。
病榻前,钱皇后日夜守在朱祁镇的身旁,周贵妃等其他嫔妃只能在朱祁镇昏睡时才得以进来探望两眼。朱祁镇曾吩咐过钱皇后和乾清宫内侍太监石泰,不许任何女人来骚扰他,特别是周贵妃。作为周贵妃,她来探视朱祁镇,只是想得知皇上的近况。二十年来,她深感皇上视自己如草芥,受尽了深锁内宫的寂寞与痛苦,皇上的尽快驾崩和太子朱见深的顺利继位,意味着她人生的彻底解放。
在紫禁城外朝东南的文华殿里,十八岁的皇太子朱见深遵照朱祁镇的口谕,已经开始代皇上主事理政了。有华盖殿大学士、顾命大臣李贤等人辅佐皇太子,对于朱祁镇来说还算心安。在朱祁镇的眼中,太子人小志高,有忍辱负重之质,就是心性懦弱了些,缺少帝王的霸气。但朱祁镇相信,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主君后的宫廷历练,他会成为有利大明江山社稷的明主圣君。眼下,让朱祁镇最放心不下的是周贵妃,他不敢想象自己驾鹤西去之后,她会搞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从这一点上考虑,朱祁镇似有些抱怨钱皇后。
二十年前大婚后不久,钱皇后向朱祁镇举荐一名宫娥,赞说她肥瘦兼顾环燕,姿容貌似貂婵,特别是在宫中修学房中术时曾名列过第一,不妨唤来乾清宫试试。周贵妃当时仅是长乐宫里的一名宫娥,但她的确所学不菲,特别是那张丰润的小口,像长有眼睛似的,在漆黑中也能窥视到任何荤腥的距离,第一次就让朱祁镇的汗毛直立,半路出家。不到三年,周宫娥就先后为大明生下了一位公主和一位太子。虽然册封她为贵妃不是出于朱祁镇的本意,但毕竟生米做成熟饭,加上孙太后的自恃夺人,朱祁镇也就只好听之任之,只要不夺钱皇后的尊位就行。
正是那段时间里,钱皇后万般劝说朱祁镇,让他不必守身如玉,扭曲了性情,大明朝需要他尽可能多地生养子嗣,以承传千秋社稷。实际上在正统六年(1442年),十二岁的朱祁镇就第一次临幸了他身边的侍女翠玉儿。那天是正月初一,玩疯了的朱祁镇熬夜直至黎明时分,翠玉儿端来热水帮他洗漱更换新衣,等着去慈宁宫向孙太后叩拜岁安。
“哎呀,皇上羽翼丰满,实实在在是个大男人了。”翠玉儿一边替朱祁镇退去亵裤,一边抚摸着稀疏的羽毛微笑道:“瞧,雄伟的不得了呢”。
翠玉儿的手指柔弱无骨,朱祁镇的痒痒肉被它挠的漫散全身,特别是脊背骨里,好似无数蛆虫在里面游弋。朱祁镇的心嘣嘣直跳,年前他才在文华殿里上过课,对欢喜佛的造像记忆深刻。他痴迷地站在榻边,被导入万劫不复的温暖深渊,沉浸在对欢喜佛的美好想象之中。但随即而来的景象却让他大吃一惊,榻边肥腻的腹股沟,根本不像他事前的想象,倒像他曾经在御花园澄瑞亭湖中捞起的死河蚌,裹夹着茅草,肉质惨淡龌龊,散发着澄瑞亭湖底污泥的腥臭。他抖了抖下身,迅速穿好衣服,回头唤翠玉儿帮着去外间拿帽子,而这时的翠玉儿竟还保持着先前的姿态,高举着V字型双腿,只是在她的屁股下面多了一支黄色的御枕。那天朱祁镇没让翠玉儿跟着去慈宁宫,下午便打发她去了西山的怡静庵。
正月十五,本来是皇上与嫔妃们闹元宵,去御花园里观彩灯的日子,但晚饭后,朱祁镇猛然感到前胸燥热,后背冷风嗖嗖。他意识到这次不是一般的偶染风寒,半个多月的挣扎求生看来已是枉然。他确信是立遗诏的时候了,否则一切都将追悔莫及。他命司礼监冯楚速传太子朱见深和顾命大臣李贤来乾清宫觐见。
“万岁,千岁爷和李老先生一直在乾清门外候着呢,”司礼监冯楚说:“我这就唤他们进来”。
“快唤,快唤。”朱祁镇沙哑着嗓音急切地说。
不一会儿功夫,朱见深掩面抽泣着走进寝宫,李贤迈着碎步匆匆地跟在身后。为了避嫌,钱皇后起身向寝宫外走去,被朱祁镇唤了回来,仍坐于榻边。
“爱卿,朕今日唤你来有事向求。”朱祁镇吃力地说。
“皇上,臣候旨”。
“皇儿不满二十,尚且稚幼浅薄,朕今日将其托付于你,望你以千秋社稷为重,无私辅佐。”
“臣理当尽职尽责,鞠躬尽瘁”。
“另外,自祖宗洪武帝开始,殉葬制度延续至今,朕想从自己开始,止废殉葬”。
“皇上,”李贤觑了眼钱皇后说:“臣斗胆谏言,一帝一后殉葬制,乃明太祖立下的祖制,废止是否有悖祖上的旨意,望皇上三思”。
“朕已意决,殉葬制虽然是祖宗们留下的规矩,但我以为废止有利人格意志,你就把它写进遗诏吧”。
“臣明白”。
“皇儿,继位后凡事应多征求李阁老的意见,万不可一意孤行。”朱祁镇转向太子朱见深说:“另外,万万牢记,皇后名位素定,当尽孝以终天年”。
“爹爹,儿一定铭记不忘”。朱见深匍匐榻前,泪流满面。
朱见深和李贤还未踏出乾清宫宫门,钱皇后这边已经哭得像个泪人儿。
“皇上,有一真相母后归西前我才知道,本不想说于您听,但一想到皇上不明不白地驾鹤西游,我就心如刀剐……正如皇上曾经听说和揣测得,皇上的确不是孙太后所生,皇上的娘亲是宣宗帝东六永宁宫里的宫女,孙太后抱走皇上后,她便死于非命,殓葬在哪儿至今无人知晓……您还记得胡太后吗?她因未生养子嗣被废黜,原因都是因为孙太后有了皇上您,母以子贵,册封为后。可怜胡太后废黜为宫娥,终日哭泣,断肠而亡,死后竟被草草入殓……皇上啊,如今有谁能为她们恢复名位啊?”钱皇后哽咽地说完后,两人抱头痛哭,整个乾清宫被侵润在一股潮湿的死亡气息中。
第二天一早,朱祁镇被噩梦惊醒,他挣扎着睁开浑浊的眼睛,命人再传李贤等人速来觐见。噩梦中出现数年前主张废后的太监蒋冕,他让朱祁镇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驾鹤西去,周贵妃一定会胁迫太子朱见深废立太后。此时的朱祁镇深深怨恨自己年纪轻轻就要命归西天,但天命难违,他不想再与之抗争,眼下惟有妥善安排好钱皇后,才是他为心中母后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不多时,李贤、彭时等七位大臣一字排开跪于病榻前面,朱祁镇轻唤李贤近前,拉着他的手礼贤下士地说:
“爱卿,当着众先生们的面,朕最后只有三句话必须与汝等重申。第一,止废殉葬。第二,钱皇后千秋后,与朕同葬。第三,恢复前胡太后的名号,为其重修陵寝,尊礼为恭让皇后。卿等务必将此写入朕的遗诏”。
“臣遵旨”。
李贤抹去泪水,即刻将朱祁镇的这番话恭录遗诏。一时间,乾清宫内抽泣之声犹如溪水涓涓,向宫外淌去。
第二天是正月十七日,静谧的乾清宫外飘着雪花。
“母后,母后……” 朱祁镇半夜里梦呓般地唤着。
几天不曾合眼的钱皇后,不时将朱祁镇的脸颊向自己的怀里拢着,鼓过五更,她感到先前胸口的温暖在渐渐地消散。
“皇上驾崩了,皇上驾崩了……”
晨曦微露时,从乾清宫里传出的报丧声,吃力地穿过乳白色的浓雾,缓缓地沿着乾清门、谨身殿、华盖殿、奉天殿、奉天门、午门、端门一站站直线传出承天门。朱祁镇驾崩的这一天,距他夺门之变整整八年。(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