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内府掌印曹吉祥等人的护驾下,马队从东华门长驱直入,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只是速度有所减慢。跨越金水桥时,马蹄叩击在汉白玉铺就的桥面上,溅出串串诡异的火花。朱祁镇撩开帘幔的一角向前眺望,他已经能够看清奉天门上的鎏金门钉。马车迅即碾过广场,在奉天门楼前右转来到弘政门,十余坐骑已先于马车分立两旁等候着。马车拐了个直角进入门内。
“万岁,为蔽人眼目,只好暂时屈驾弘政门。”车停后,太监曹吉祥撩起棉帘搀扶朱祁镇时说。
朱祁镇摆了摆手,径直穿堂步入洪政大殿。
离天亮还有两个多时辰,朱祁镇回绝了几位大臣劝其小憩的建议,向奉天殿走去,太监曹吉祥悄无声息地紧随其后。在朱祁镇看来,眼前的奉天殿陡然间比往日里显得更加硕大,至尊。三十年来他还是头一回在月光下如此近距离地审视它,汉白玉的丹陛和栏杆与之屋顶上正在悄然消融的积雪,使整个大殿发散出幽幽的蓝光,特别是奉天殿檐角上的十只脊兽,远远地与大内乾清宫檐角上的九只脊兽遥相呼应,鬼魅异常。此时已是凌晨四更,内宫中阒然无声,只有乾清门与谨身殿上的数只桶形灯笼泛着混浊的红光,在寒风中咯吱咯吱地闲磨着牙床。
朱祁镇的登基和大婚庆典都是在这奉天殿举行的,但此时他对正统元年(1434年)在此登基时的印象已经模糊不清,那年他只有七岁。然而他对正统七年(1442年)十五岁时在这里迎娶钱皇后时的情景却记忆深刻。钱皇后比他大一岁,属马,圆圆的脸庞不笑时也存有两个迷人的靥窝,身体矮小丰腴,是善于做母亲的那种女人。虽然婚前朱祁镇只在元晖殿定夺后妃人选时见过她一面,但那弱不禁风尖削的肩型却是他最喜爱的类型。“她正是最好的母后人选”。朱祁镇当时就坚信自己的这一判断。
至今朱祁镇还清晰地记得,婚庆那天中午,随着紫禁城南边的午门和北边玄武门上的大钟分别鸣响一百零八声时,他穿着前襟后背各绣有两条金色蟠龙的火红大氅步出谨身殿,十二人喜舆将他迎往前面的奉天殿。而在这同一时间,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穿大红袖祎衣长裙的钱皇后,由八人肩舆抬着,从承天门而入,沿端门笔直穿过午门正中的御用大门,途经奉天门,直达奉天殿。两舆抬至奉天殿,殿内殿外已是香烟缭绕,人头攒动,大殿四周的七十二根巨柱刚刚漆过,红得耀眼。特别是大殿正门两旁的六根柱子上,分别盘腾着六条闪闪发光的金龙,分外夺目。
在奉天殿宽敞的丹陛上,聚集着数百位王公戚族。钱皇后从英宗帝朱祁镇手中接过册封的金册、金宝,向诸位长辈再行各项繁琐大礼,大婚典礼在朱祁镇与隔着盖头的钱皇后共饮青玉合卺杯中的酒进入高潮,广场两侧燃放起二十一响礼炮,刹那间,午门楼上钟鼓齐鸣,直擂到黄昏。丹陛之下,文武百官三千人随着礼炮响过,骤然开始鲫鱼般地在大殿前的广场上穿梭游弋,他们仿佛不是来参加皇上的大婚,而是来彼此攀附结交新欢的。
“万岁,外面寒冷,还是回奉天门歇憩一会儿罢”。黑暗中,太监曹吉祥轻声对伫立发愣的朱祁镇说。
朱祁镇没有回答,用手指轻轻地扫拂去丹陛一侧日晷上的积雪,他暗自窃喜,今晚这个时候就能在乾清宫温暖的暖阁里与钱皇后相拥而眠了,再不必让她颠沛于南宫,饱受严冬的困扰了。
对朱祁镇而言,自洞房花烛夜那晚起,钱皇后就是他心中的唯一,包括被迫流离南宫时,只要有她在身边,一切都可以放弃,一切都可以任之为之,天命是不可抗拒的。这些年来,朱祁镇越发相信人的宿命难违。过去的八年里,他一直愧疚于钱皇后跟着自己吃尽了苦头,那双柔弱的小手在南宫里不得不操持家务,引领几个妃娘娘以缝制鞋垫、布袜换取南宫内短缺的食品来源。
朱祁镇不会忘记十四年前大婚的那个晚上。子夜过后,紫禁城内收敛住了白天的聒噪,归于沉寂。在乾清宫后堂东侧的寝宫里,朱祁镇和钱皇后相拥而卧,宽大的御榻中,两人仅占了小小的一部分。朱祁镇闭着双眼,手掌渐断渐续地抚摸着钱皇后半裸的右肩,他的一侧脸颊贴在她的肩窝里。这样的姿势被保持了很久,以致让钱皇后的心七上八下,六神无主。
“难道我盖头下的容貌惊驾了皇上?”她自忖。钱皇后骨子里坚信,皇上是不该温柔的,他是天下的征服者,野蛮的攫取和傲慢的占有才是皇者的天性,践踏一切,降服一切更是做皇上的权利和使命。要说皇上眼下是在怜香惜玉吧,男女之欢也不该只限于这般的隔靴挠痒啊,难道曾经的侍女们不曾教过他么?
身为一名处女皇后,她事先已经做好了一切必要的心理准备,况且婚庆之前,太皇太后张氏和孙太后都曾派专人向她面授过各种房事技艺,眼下仅剩下按部就班地演示罢了。作为皇后,她所学到的不仅仅是浅薄的交欢,以及如何应承皇上们普遍具有的一些偏执倾向,更学到了在欢愉之后怎样为皇室留下龙脉。一般的嫔妃房事技艺只学一个月,而她却学了足足两个月。她希望此时的皇上能给自己些许的暗示,免得草率鲁莽惹恼了皇上。
但朱祁镇此时不是这样想,他深深爱上了眼前的钱皇后。多年来,他一直自怜自己是个没娘的孩子,而钱皇后正是他冥想中那个貌似母亲的女人。没娘的自怜起源于朱祁镇七岁登基后不久,他无意中听见有宫娥议论自己是宫女所生,而非孙太后亲生。渐渐地朱祁镇开始留心起孙太后,私下里他从太后的眼神和态度中逐渐确信此番传言非空穴来风,但囿于皇威浩荡,他只能将这种猜忌深埋心底,一忍再忍。
“皇上,您在想什么,能说出来听听么?”钱皇后打破沉寂说。
迟疑了片刻,朱祁镇摇了摇头,嘴唇下意识地在钱皇后的肩胛上轻轻扫拂。钱皇后将皇上的这一举动作为是一种暗示,她将丝制绣衣掠向身后,露出右侧撅翘的乳房,继而顺势将皇上的手掌按于自己的胸口,轻轻地揉动起来。
“母后。”朱祁镇哽咽地唤道,眼中噙满了泪水。
“皇上,皇上……”钱皇后被那错位的呼唤吓呆了,不知所措。
“您是皇儿的母后,皇儿的母后”。朱祁镇嗫嚅着。
渐渐地,当钱皇后听明白了朱祁镇的表述后,她像哺育孩儿般将乳头凑了上去,而朱祁镇也默默地接受了她的哺育。从那一夜起,乾清宫里的英宗帝与钱皇后以母子相称,他们之间的行为也从未超越出母子间的行为。
朱祁镇具有潜在的自卑症,自登基以来,他自惭少有建树,朝廷上常有如芒在背之感。朱祁镇以为,一国之君的平庸,必然招致诡谲的眼神,这是为君者莫大的耻辱。只有征服性的战争,才是获取荣誉最快的捷径,加之大明自来视蒙古为心头大患,其曾祖父朱棣就曾5次亲征,虽然最后一次死于征战途中,但虽死犹荣。正统十四年(1449年)七月,朱祁镇不听劝谏,留下异母兄弟郕王朱祁钰留守京城,率大太监王振领兵五十万御驾亲征。然而令他不曾想到的是,出征不到一个月,他便在山西大同怀来城外的土木堡被俘,想以战争攫取荣誉的捷径之路,演变成了彻底的耻辱。
朱祁镇土木堡被俘,距他大婚后整整七年。被俘那段日子里,钱皇后终日像丢了魂似的,在紫禁城内四处奔走呼号,倾其所有,设法营救朱祁镇。在事发后的几个月里,每当夜深人静,咸熙宫北侧的长阳宫内,就会传出钱皇后的哭泣声,哀婉凄凉,她那央告上天护佑的喃喃声,犹如庵堂里的木鱼,韵律有致。
正统十四年九月,朱祁钰先以国监辅政,不久在兵部尚书于谦的拥立下,替代被囚于蒙古的朱祁镇登基,时称代宗,年号景泰。而朱祁镇则被遥尊为太上皇。景泰元年(1450年)三月,朱祁钰稍事平定朝野后,便随即将钱皇后迁至南宫,理由是紫禁城容易勾起她的感伤,南宫清静安逸,易于平复心境。但没人知道,钱皇后是失去孩儿的母亲,清静更易使她思念成疾。迁至南宫后不久,钱皇后的右眼就哭瞎了,因日夜祈求上苍,久跪的左腿也失去了知觉。
“万岁爷,天就要启明了,您也该到华盖殿里换衣御朝了”。一直站立在朱祁镇身后的太监曹吉祥催促道。
朱祁镇仰望了一眼西沉的月亮,缓缓地从奉天殿的丹陛上走下丹墀。他远远望去,看到徐有贞、石亨等一行人急匆匆地从奉天门方向朝这边走来。
“皇上,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文武百官就等皇上您一会儿的训诫了。”徐有贞说。
晨曦中,几个人近前跪地叩拜。朱祁镇这时想的不是如何面对久违了的文武百官,他还没有从刚才的思绪中完全摆脱出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