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是哪一年?呵呵,就是这样随意说说,就是这样偶然想想,时光它已经过去了二十又三年。
那年的夏天,雨真的很大,它落进了我的心里,盘踞着不肯离开。直到现在,我还感受到那拔凉凉的气息似二月的风吹来。我分明听见雨滴哗啦啦地敲着树木,如同脾气暴躁的汉子;看见水流粗条条地淌过窗玻,如同惊吓爬行的蚯蚓。
这样的场景,是后来在医院产房里,给我留下终生难忘的一幕。
而当时,我正在一个叫做白林的粮点里,精确具体的位置,是粮点里储存了五百吨黄灿灿稻谷的东大仓里,挥汗如雨。
透过高高粮仓上光洁的玻璃,我焦急地望着毫无歇息意思的雨。外面的雨大得出奇,它们一小部分钻进屋顶有些参差有些裂缝的大瓦内,于是里面也叮叮当当响起雨的协奏曲。协奏曲的表演者当然是渗进的雨滴,而道具,是我搜刮来的脸盆,脚盆,洗澡盆,厨房里的菜盆,甚至拎水的皮桶---在这离镇还有十来华里的小粮点里,能够派上用场的,也只有这些了。
我在仓内挥汗如水的原因很简单,但它的后果较严重。是因为下这样大的雨,我很不放心自己保管的粮食,赤着脚蛇形在稻堆内部时,我感到有些异样包围我的脚,阵阵暖乎乎的气流让我打了个寒颤。紧接着,我的鼻子情不自禁发挥了作用---它闻到股股稻谷遇湿沉重呼吸的味道。
职业的敏感性让我脑海里如电流闪过:不好!稻谷被雨水淋湿局部发热了!我顿时为自己的疏漏而叫苦不迭,赶紧到器材室拿来能够解决问题的工具,原始的也是惟一的工具---铁锹。现在书本上学的那些高深的知识已没有用了,我拿起铁锹,奋力扎进稻谷的内部。我听见稻谷发出“沙沙”的呻吟,继而稻谷发酵的味道直冲鼻孔。
稻谷雨点一般洒开来,一粒稻谷碰撞着另一粒稻谷,转眼平整的粮面发生了改变,由大平原变成了丘陵地带。仓内腾起灰濛的雾,那是稻谷的杂质跟随稻谷的扬起而四散开来,它引起我一声接一声的咳嗽。屋顶劈哩叭啦的雨滴声,稻谷与铁锹的摩擦声,我的咳嗽声,将粮仓内剩余的空间渐渐挤压。我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汗水也欺负我了,它们趁机顺着我的前额、鬓发、脸颊往下滑溜,仿佛是窗外的雨水淋落我的头顶。
说真的,那一刻,我相当沮丧。一种近乎悲观的情绪如夏雨袭击了我。我为自己失望。在这所小小的粮点内,僻静的被夏雨牢牢笼罩的粮点内,我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孱弱又多么的渺小。歇息片刻时,透过窗玻,我感觉自己的前程如被夏雨笼罩着的天地之间一般的渺茫。正当我深陷悲哀时,门外响起炊事员脆脆的喊,小余,你的电话!
我赶紧顺着仓梯爬下来。因为电话那头的人肯定在等我回话,我怕他像这夏雨一般着急,一着急就将电话给挂了。这是我惟一的一点希望啊。我一头扎进夏雨里,跑到营业厅的电话机边,用湿漉漉的手一把抓起话筒。
电话那头传来分站会计那略带沙哑的声音,这声音现在听起来是多么的悦耳多么的滋性,小余,你老婆马上要生产了,我找了出租车将她送到市医院去了!
那一刻我的头有些晕,应该是血涌头颅所至。我不知道对着话筒说了多少个谢谢。这样的谢谢里应该不只是针对会计一人,还有很多,但我具体记不起来是某些人了。是的,所有我身边的人都应该谢谢。
我清晰地听见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转头门外,它们跌落在门前的水泥地坪上,溅起无数的泡沫,像是在兴奋地欢呼着或者是在热烈地表演着。我扭头又冲夏雨中,跑向东大仓,“蹭蹭蹭”爬上仓梯。这满仓金黄的稻谷是多么的珍贵,我决不能让它坏在我的手中!
稻谷翻了一遍,再一遍,又一遍。我酸胀的胳膊与手掌磨起的水泡终于让稻谷起了怜悯之心,它们渐渐退却了热度,恢复了以前凉凉的体温。我细细地用脚在谷堆里犁了无数遍,它们的悠凉体温如夏雨熨贴着我的皮肤。我确信,这一仓无比珍贵的稻谷是安全的,纵然仓外的夏雨有多大,它安然无恙。
我亲爱的老婆,她是否安然无恙呢。那一夜,我的心里一直如夏雨潇潇。东仓的稻谷安然沉睡了,我却无法入睡。那一夜,有个叫做白林的小小的粮点里,有一扇窗户的昏黄的亮一直为两个人守到天明。
第二天大清早,我请了一天的假,趁着夏雨暂停之际,跃身那辆半旧的凤凰牌自行车,任凭一路车轮嘎响,一路泥水高溅。骑行二十余里,在乡村路与国道接口处,我挤上了前往城市的中巴。
夏天的雨就是这样,它们又淅沥沥下起来了。看,它们多温柔;听,它们多美妙,像是平日里我的老婆腆着肚子在散步,又像是我的老婆在啍哼着摇篮曲。在动荡行驶的车厢内,我的心却无比的平静。有一种幸福它如夏雨般在我的心里一直下着,它将我带到我要去的地方,我的老婆和我即将面世的孩子待着的地方。
宽敞明亮的产房里,我的老婆正在助产护士的辅导下努力地生产着。她马上就要成为妈妈了,而我,就要成为爸爸了。床位边,我的岳母、大姨婆守在那,岳母一脸的紧张一脸的期盼。多少年前,她生下了躺在床上的这个女孩;如今,这个女孩,也即将生下她的孩子。别怕,孩子,当年我生你时,一下子就下来了,不痛啊,用点力……岳母轻声安慰着,啊,快了!看见孩子的头了……
没有人注意我的到来。即便是已经注意到了,又怎样呢。我不是她们关心的人,来迟的责备与来到的喜悦一样,现在都无关紧要了。她们如同我一般,都在时刻关心着我所关心的人。我的心如悬着的铃铛,随时等待某一个声音的敲响。当接生护士倒拎起一个小小的生命时,我的心里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那一刻,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我忽然地觉得眼前有些模糊。在孩子第一声响亮的啼哭声里,我将头扭向窗外。我看见水流粗条条地流淌过窗玻;我听见雨滴哗啦啦地敲打着树木。这是夏天的雨啊。它这样的充沛,那,我的孩子……就叫沛吧,愿他如这夏天的雨水一般充沛,健康快乐地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