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还会去那不勒斯吗?”克莱尔笑着问尤金。
“不会跟你一起去。”尤金开玩笑道,然后他低着眼睛,静静思索起来。
许久后,尤金抬起眼睛,凝视着克莱尔,“你呢?如果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还会独自往南去阿马尔菲吗?”
克莱尔一些惊诧,随即笑起来,她转过身倒咖啡,又慢慢地把马克杯放在尤金面前,然后同样是慢慢地说:“你不该这么难为我。但是,我想说的是,”克莱尔耸耸肩,“不去我会后悔。后悔到没办法原谅自己。”
(1)
“大约一千年前,诺曼底人到了阿马尔菲海岸,他们带来了柠檬。你知道阿比西诺爷爷种了多少年柠檬吗?”达尔曼端起柠檬汁,另一只手指着山背面遍布的柠檬树林。
他几乎是用气息发出声音,满含深情地,“它们在这里生长了数千年。”
(2)
十一年前,在那不勒斯。克莱尔一个人坐上往南的火车,手里拿着一个柠檬。这是在那不勒斯买的,和蔼的老妇人告诉她这柠檬产自阿马尔菲,从那不勒斯往南走就会看见那一片美丽的海岸。像是被什么东西指引着一样,克莱尔揣着仅剩的一些钱,告别尤金,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南走。晚上7点左右,她到了阿马尔菲,最后一段路搭上一位老先生的车。夜晚的阿马尔菲,灯火通明,暖黄色的灯光连成片,像闪耀的金碧辉煌的首饰一般缠在巨大的山体上。她认识了韦格纳夫人——一家小旅馆的主人。克莱尔把所有的钱都给了韦格纳夫人,她有种要把命留在这儿的冲动。
她躺在靠窗的床上,看着明亮的如同白昼的海岸,她想回忆些什么,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前半个人生没有什么能让她在这样温柔的夜感受到一点波澜。“上天,有个人让我怀念也好。”克莱尔叹口气。
突然,窗外传来声音。“楼上的叹气小姐,”克莱尔从床上坐起来,她走到露台上去,然后爬在栏杆上看下面。
“我们可以一起喝一点。这么好的夜晚。”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像是刚回旅店,因为还穿着潜水衣。头发湿漉漉的,末梢闪着金黄色的光泽。他看起来很友好,但给人一种进攻性的隐隐的压迫感。
克莱尔转着眼珠,“但是你怎么上来,或者我怎么下去?”男人轻笑一声,放下手中的氧气瓶,然后翻过栏杆,几下便从不太陡的墙壁攀上二楼,他的动作很轻盈,像个训练有素的运动员。他们坐在露台上,沉默了几秒钟,“韦格纳夫人在每间房里都放了一瓶柠檬酒。”男人说。克莱尔退回到房间里,倒了两杯酒,然后递给这个陌生男人。
“达尔曼,叹气小姐。”达尔曼笑着说。
“克莱尔。”克莱尔心里想着这家旅馆的安全性真是让人畏惧,一边打量眼前这个自称达尔曼的人。
“阿马尔菲很棒,海岸,夜晚,灯光,热情的人,还有无与伦比的柠檬酒。”达尔曼一口喝光酒,把长长的腿和胳膊伸到栏杆的空隙里。潜水衣上的水滴在地板上,还有一股海洋的腥味。
“的确很不错。”“克莱尔小姐,你是来旅游的吧?我是弗罗里达人,听你的口音,我猜,俄勒冈?”
被他说对了。克莱尔心想,她耸耸肩。“你太沉默了,你可以说出来的。我也是来旅游,而且我们都是一个人。”达尔曼把空杯子递给克莱尔,“再来一杯,谢谢。小姐你知道的,俄勒冈人大都热情,而且一个独身的漂亮女性,不应该带着口音发牢骚,还有,如果你想怀念一个人的话,阿马尔菲不是个好地方。”
“为什么这么说?”克莱尔问道,这次她刻意隐藏了口音。
“因为来阿马尔菲的人,他们,都选择活在当下。”
“可是这么美的夜,我一个人也想不起来,也不会有人想起我,这样的人生太悲哀了,夜晚越美好,我却觉得更孤独。”克莱尔突然就觉得自己的鼻子酸了。
“听着小姐,阿马尔菲是个让人失忆的地方,在这里你不会想起这以外的任何人,同样的,外面的人也不会想起你,看啊,这么美的海岸,阿马尔菲不应该让你伤心,所以现在,你应该好好活在阿马尔菲,去海边,去潜水,去学点意大利语,然后在柠檬酒里醉生梦死,或许你还可以和我一起出海。”
“我可不信。我更相信我的上半生过得真没意思。”
“拜托小姐,别这么消极。嘿!你看!这个点儿了还有船靠岸,在那儿!”克莱尔望过去,在一块巨大的海蚀柱旁,停靠着一艘帆船,船上走下来一对男女,跟岸上的人谈笑。灯光把整片海岸映照得温馨而惬意,像一幅晕染开的油画。
“每个人,在阿马尔菲,都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东西。”达尔曼的声音低沉下来,克莱尔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达尔曼看着很沮丧。
他们坐在露台上,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柠檬酒,克莱尔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和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这样度过一个晚上,在阿马尔菲。
天知道过了多久,克莱尔睡过又醒,醒过又睡,直到她被一点光扰醒。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达尔曼早已醒来,聚精会神地望着海平面。她刚想叫他,却惊愕地发现他的眼角挂着两行清凉的泪。克莱尔愣住了,觉得他好遥远,像海平面上升起的太阳,从一道曙光到万丈光芒。
“你醒了,我该走了,我要去出海。”达尔曼转过身子朝着克莱尔微笑,克莱尔看着他的脸和金黄色的拂动的头发,感觉透不过气来。
达尔曼从他来的地方下去,同样轻盈而自在。克莱尔爬在栏杆上往下看。
“克莱尔小姐,一个人要注意安全。”达尔曼把手放在额头示意,然后眨眨眼睛,进了自己的房间。
克莱尔又感到透不过气,一下子蹲在地上。“老天,我这是怎么了。”她心想。 (3)
达尔曼从小在加勒比海沿岸长大,“与海洋相依为命。”他说。他是个极限运动爱好者,但多是在海上的极限运动。他很骄傲地告诉克莱尔:“有一次,我一个人在海中央自由潜,潜到多少米我不知道,我差点死了,我感到肺里的氧气消耗殆尽,可我还看不见海面。但幸运的是,我没死,我到了海面。这是海洋给我的恩赐。”达尔曼大学毕业后便在四处旅行,他已经在阿马尔菲住了将近一个月,他每天都会出海,一次比一次远,用他在当地买的一艘小帆船——戴芙妮号。
那天下起了雨,这在地中海一点也不正常。整个阿马尔菲笼罩在一片雨中。
他们两个人照旧坐在露台上喝着柠檬酒,“雨坏了酒的味道。”达尔曼郁闷地说,因为天气,他没办法出海。他乍得把酒放在地上,然后拉起克莱尔,“我们去个地方。”
他们顺着环山的路到山的另一边,山背只分布着零星的几幢低矮的富有地中海风情的房子。“阿比西诺爷爷。”达尔曼跟迎面走来的一个面善的老人用意大利语打招呼。老人提着一篮新鲜的柠檬,黄澄澄的,即使在阴暗的雨中。他们用意大利语交谈了一会儿。然后达尔曼拉着克莱尔走到一处种满柠檬树的平台,黄澄澄的柠檬挂在树上,安详宁静,这些柠檬,从一千多年前便生长在这片海岸,没有人扰,也不曾扰过别人。
“这里种着漫山遍野的柠檬,你还没到这里时,我常来这儿。他们在这里生长了数千年了。”达尔曼满含深情地透过雨注视着一片繁茂的树木,好像再也见不到一般。
阿比西诺爷爷送来两杯新鲜的柠檬汁,然后回到了屋里。他们坐下来,慢慢喝着柠檬汁。
“它们很美,即使是这恼人的雨。”克莱尔说。
“是啊,阿马尔菲。”达尔曼站起身,走到观台上,高高举起他的柠檬汁,像在舞蹈一般,对漫山遍野的柠檬树和阿马尔菲海岸表示敬意。
“哦,阿马尔菲,my love,my life.”
克莱尔深吸一口气,她又觉得透不过气来然后噗嗤笑出声,“你不该念罗密欧与朱丽叶,这太好笑了!”
达尔曼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来,满脸通红。
“我以为女士们都喜欢罗密欧与朱丽叶。”
克莱尔笑得更开心了,好像什么不得了的乐事, “是啊,女士们都喜欢罗密欧与朱丽叶!”
(4)
一个清晨,海面上的阳光从窗户渗进来,和海风一起。达尔曼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他靠在窗框凝视着克莱尔。克莱尔也看着他,笑起来,笑声带着刚醒的脆生生的沙哑。“你要出海了对吗达尔曼,和你的亲爱的戴芙妮?”
达尔曼也笑起来,“是的,我亲爱的克莱尔小姐。”
克莱尔只记得那是个冗长的一天,她甚至感到一丝对阿马尔菲的厌倦,没有去看漫山遍野的柠檬树,也没有露台小酌,也没有独自去探索阿马尔菲,她只是一整天一整天都在露台看着远方的海,阔大的,神秘的海。
一直到晚上,海岸又亮起油画般的灯火,静谧而安详,直到海面上回来一艘帆船,却不是克莱尔熟悉的戴芙妮,直到海岸上一片骚动。
克莱尔站起来,毯子掉在地上。她跌跌撞撞地下楼,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向海岸,那片模糊的像油画的海岸。
她看见阿比西诺爷爷惊慌不安的脸,听到周围人不明所言的议论,吵闹的令人发昏的黄色灯光,还有那具躺在沙滩上的熟悉又陌生的尸体。
克莱尔呼吸急促,这次她真的透不过气,昏倒过去。
(5)
克莱尔醒来,所有的一切又出现在她脑海里,她疯也似的冲下楼去,冲进达尔曼的房间。
一切都整整齐齐,毛毯叠成方块,一瓶柠檬酒摆在桌上,还有他所有的潜水设备。
克莱尔翻开抽屉,赫然放着满抽屉的氟西汀。
克莱尔感到浑身无力,瘫倒在地上。她拿出手机,慌乱地打给尤金。
“喂,克莱尔。”
“尤金,你能不能来阿马尔菲,我,我不知道,达尔曼他,他的海洋的恩赐呢?他的亲爱的戴芙妮号呢?他很痛苦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我本来可以知道的......”克莱尔说着说着,只觉得喉头哽塞,眼泪不可抑制地往下流,顺着嘴角流进嘴里,竟然有着柠檬汁的酸涩。
“我在,克莱尔,我在,我马上来。”
(6)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达尔曼去了海上,他什么都没有带,除了他的戴芙妮号,他去自由潜,潜到他也不知道多深的地方,他肺部的氧气耗尽了,但他看不到海面,可是为什么,这一次,这一次没有海洋的恩赐啊?”克莱尔抱着尤金不停颤抖,无助感像当初引导她来阿马尔菲的力量一样侵蚀着她。
许久,她冷静起来。“我要海葬他。”
尾声
“尤金,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感谢阿马尔菲。如果不是阿马尔菲,我会死的很没有意义。但是我的的确确遇见了达尔曼,随它这个经历快乐悲伤与否,下一次我再去到哪个天堂般的地方,当我看着阔大的海面,或者温柔的夜晚,那时,即使悲痛来袭,我会很欣慰地感受到生命的重量,因为我在怀念一个人,用我的余生怀念一个人。”
尤金喝一口咖啡,平静地注视着克莱尔美丽的眼睛。
“我懂,克莱尔,我懂。”
克莱尔转过身去给自己倒咖啡,“还记得那句悼词吗?”
“He was my North,my South,my East and West.My noon,my midnight,mu talk,my song.”(他曾是我的东我的南我的西我的北,我的正午,我的夜半,我的话语,我的歌吟)
“Amalfi,生之有幸。”尤金和克莱尔齐声说道。
ps,悼词来源诗人奥登《葬礼蓝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