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庆杉

 庆杉不是没有想过再见到阿水，只不过他总是在准备着，准备着迎接那一天应有的姿态。渐渐地忘掉了。

他忙。非常忙。他有自己的工作，他要和客户喝酒，酩酊大醉摇摇晃晃。他通红的脸和眼泛着颓唐，酒光和红光满面，堆着笑，露出两排牙。

四十岁不到，在深圳有了自己的房子，房产公司的销售经理，未婚。周庆杉无疑是成功的。20年前刚到这座城市的青涩和窘迫早已褪去，老鼠遍地跑的出租屋和油渍与石灰无处不在的巷道永远地留在了庆杉身外。他不怕苦，因为他知道，一旦退却了，就得回老家去，就得像他的祖辈一样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血气方刚少不更事，然而正是这份年少的意气，让这个淳朴的山城小伙在一次又一次的挫败面前，没有退缩过哪怕一次。一家一家跑销售，从最底层的小业务员干起，在每一次劈头盖脸的羞辱面前毕恭毕敬。人流像污染了的河流，灰色黑色，穿梭如烟。深圳的灯没有暗的时候，金碧辉煌。一切都这样体面，除了他自己。他断掉了和老家的一切联系。他在等待。他在等待他成为项羽的那一天，衣锦还乡。他没有恨。

20年。拼命地工作，没有假期，没有爱情。

去年过年庆杉回了一次家，是为了供奉老人，处理父亲后事。19年来头一次回家，回到山上。到家的那一天山城下着小雨，雾蒙蒙的窗外青青白白的山和天。耳畔是久远的熟悉的乡音，鼻间是麻麻辣辣的椒盐味。他的车停在屋后的辣椒帘下。

仿佛除了自己，什么也没有变。这几年来每年往家里汇钱，没有一封信。他知道即使写了，不识字的妈也看不懂。何况，他没什么可以说的。父亲的死是过了好几月村里的长辈才好不容易托人去城里告诉他。只有一点点遗憾，因为没有陪父亲度过最后一刻。他记得离开老家之前，临走前一天晚上父亲请他喝酒，白的，一整大瓶，父亲一杯一杯地喝酒，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让他在外面别发傻，别做缺德事，混不下去就回来，别受欺负。“我跟你妈不要你担心，你好好搞你自己的。”他一声不吭，喝酒。父亲喝到最后上脸了，别过头去，往地上狠狠忒了一口痰，昏黄的光照在他酡红的半边脸上。像瘪掉的干辣椒。

父亲确是死了。黑白的照片挂在墙上。照片上是父亲苍老的脸，没有半点光彩，灵堂前是他平日里喜欢喝的白酒。庆杉瞟了眼，吐了一口烟，往窗户外面望。灰蒙蒙的，雨还在下。隐约看见对面山头上的小亭子还在，朦朦胧胧。

他想起阿水。那个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女孩儿。那个有着柔软手掌和清澈双眼的少女。十几年来他在等着。

他闭眼，熄了烟，听着雨声和鞭炮声，收音机在放着蔡琴的老歌。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像一张破碎的脸

难以开口道再见

就让一切走远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们却都没有哭泣

让它淡淡的来

让它好好的去

到如今年复一年

我不能停止怀念

怀念你怀念从前

但愿那海风再起

只为那浪花的手

恰似你的温柔

他记得母亲喜欢这首歌。

[if !supportLists]2. [endif]我的爱

庆杉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想起阿水的次数越来越少。刚来深的时候，无数个静默的深夜他想要与她联系，想听到她的声音，牵女孩的手。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在男女关系上却出奇的保守和单纯，他抑制自己，不去想性和与性有关的行为。他觉得那玷污了阿水。他有过几次性经历，和女同事，客户，小姐，都有。说不上厌恶也没有多享受，他们各取所需，不再需要靠自慰来释放欲望。但他没有爱情。从来没有。他还穷困的时候出租屋的女房东对他百般示好，1999年7月的一天晚上他们交合，因为房东暗示只要庆杉听话就给他减免房租。而庆杉那段时间已经窘迫到快要吃不起饭。20岁的庆杉觉得很可笑，他的一切都是。他的一切都是迫不得已。他永远被推着走。闷热的夏夜，几只苍蝇嗡嗡地翻飞，房间里湿气和汗味交织。女人满意地、舒畅地呻吟。他伏在中年女人的身体上，眼泪流出来，沾湿了女人的头发。他为自己哭，不是为阿水。

找到稳定的工作之后庆杉几乎是报复性的迅速搬离了这个小屋子。他不敢直视这段不堪的经历，很长时间里他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脏，因此和家人彻底断了联系。他发了疯似的工作，起码，他要自己决定自己的事情。不能像狗一样地活。起码，他要根据自己的需求决定做爱的对象。

于是他渐渐忘了。忘了曾经的自己，忘了河流，忘了那片山野。忘了阿水。他和任何一个事业有成的中年男性没有什么两样了，除了没有妻子。连恋爱也没有谈过。

他太忙了。

以至于没有时间再去爱上一个人了。

现在是2018年7月。深圳街头烈日炎炎，空气融化，时空仿佛扭曲，路上行人的脚步比往常更为急促。庆杉今天要去和合作商户谈加盟事宜。傍晚的热气依然逼人，庆杉加快了脚步。太阳晃眼，他低着头快步走着，行人摩肩接踵。笔挺的西装，蓝色细格子涤纶衬衫，略显见秃的头顶，没有任何情绪的脸，急促的脚步。一个标准的中年发福职场男性。

他被身后一个声音叫住。

迟疑的，有些微弱，却坚定地。

“庆杉？”

这，是一场梦罢？

仿佛被电流击穿了，那个声音击穿了庆杉。积了十几年灰的木盒子被打开，时空隧道的尽头和起点重合到一起。那个原点，那块曾经他的世界唯一的净土，他的快乐，他的光。

庆杉微微转首。

一样疲惫略带苍老的容颜。

白色的妥帖的毛衣。她的眼睛边有细细的纹，头发半白。

是了。这就是他的爱情了。一切所属于他的美好的，温柔的。幸福和归属，痴傻的原点。

“原来，你也会老的。”

他颓唐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