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牛是小名,一个十岁男孩,牛年生人,学名叫雪霁。这小子一生下来,连天大雪就停了,天就晴了,小鸟们飞出来觅食撒欢,叽叽喳喳,一副盛世模样。
天刚麻麻亮,大家都被闹腾起床,到了客厅,太阳只是一抹惨淡的红。通的一声,成天嚷着“陪我玩”的牛牛,将自己投到沙发的迷梦里,双手抱胸,闭上并未失眠的眼睛,楚楚可怜的小样子。
我拿一块毛毯盖住他尚未发育完全的男性胸膛,啧啧怜爱之。小男生莞尔一笑,睁开眼,拘谨地坐着,双手绞来绞去。
“老牛,我们一起去汉皋大学和省博物馆。”牛牛的妈妈说。
“不!”牛牛绯红了脸,浑身乱扭,忽然背过身,低下头。潜意识坚决抵制优秀民族文化重负的他,倔强地哭了。
“走,我骑车带你到旁边的农业大学去玩,那里有大鹅。”我提议。
“行!”小男生破涕为笑。小孩子的天性更加接近自然,接近动物的本真状态,于是有山有水,有飞禽有走兽,有草木有原野,便是他们的净土乐园。
属牛的他憨实得很,话不多,老是一个字“行”,再加一个字,就是“还行”,再加一个字,就是“也还行”。俨然一个赶着小毛驴走在小道上的东北小汉。
于是乎,晨风习习,柏路驰驰,我骑着通过收音机购物节目买来、花费一百元、旧主是积玉桥一个漂亮女孩的自行车,车后载着来自关外的小男生牛牛。
早起的老爷爷、老奶奶们,有的练功,有的钓鱼,有的买菜,有的溜狗。一大早,我们此时此刻能够干什么?唯有兜风,闲逛。有小男生牛牛在身边,更准确地说是放牛。
我心里这么想,但不这么说,只是对他诡笑,给他保全一点颜面。所谓放牛,就是让这个见惯了林海雪原、空寂田野的小男生,更多观看南国的青山绿水、鸟兽虫鱼,更多享受水草丰美的郊区景色、营养丰富的阳光。
牛牛是个很乖的小男生,他果然环顾四周,张开小嘴,做深呼吸状,咀嚼状,吞咽状,牛饮状。一只轻浮的红蜻蜓飞过,他抹了抹嘴,轻轻说:“蜻蜓。”在他的视界里,蜻蜓是一个总体但不抽象的概念。蜻蜓有很多种类,红色的、蓝色的、绿色的、黄色的、紫色的,这更是他不知道的。
据说牛牛还是婴儿时,爸妈就将熟睡的他打包捆好,坐在炕上,拿他当牌桌,打了一下午牌,这小子竟然不醒。孩子大了,自己会玩了,拒绝成为大人的玩物,自己奔跑撒欢,有时还撒点谎,放学不按时回家,总之是欠收拾啦。
一头狮子匍匐在山上,狮子山。狮子毛发幻化为森林,覆盖了动物界的真相。即使是一头健硕的美洲野公牛,也难敌一群暴戾的美洲狮子。但狮子山不是狮子的山,只是一座覆盖森林的山,一座可以隐居的山林。我多次登上西侧的顶头,也即狮子的头部,傲然四顾,可以望见近处的南湖湖汊,远处清水源小区的楼群。一路向西,极少见人,林木森森,落叶如被。一小时后,抵达西头校园,重见天日,如释重负。这个登山过程,也可从西向东。
转过狮子山前、禁止车辆通行的小侧门,一个水木清华的校园世界,被我们雪亮的眼睛揭露出来,还有一条曲折多致的环湖路,诱惑人继续前行。
“哇,湖面有白色的鸟!”牛牛叫。
“湖上飞白的是沙鸥、白鹭,湖里翻白的是鲢鱼、草鱼。”我说。
“哇,树上有白色的鸟!”牛牛叫。
“是黑白夹杂的花喜鹊,不是正宗白鸟。”我说。
道路中间,静静躺着一只黄雀。小男孩噌的跳下车,企图用手去捡,侮辱其尸体,被我制止。虽然这里鸟的死亡多半是自然规律所致,但也不排除患有某种重病,或是误吃毒药。
我踢了踢初秋晨光下可怜的黄雀,它竟抖动了几下翅膀,斜了斜无限悲哀的小眼睛,似乎是在求助。可惜我不是鸟类专家或医生,所能做的,不过是将它踢到路边的草地里,免得被坏人踩死,被车辆碾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其实黄雀是素食主义者,菜单基本是植物的种子、果子、嫩芽。
几天前,我们一起看纪录片《鸟的迁徙》,见一只没毛的小肉虫在枝桠堆里挣扎,我问他,那是什么呀?他摸了摸全真教的牛鼻子,竟摇头不知。但是,他头脑灵活,并非笨拙老实的牛魔王,任由孙悟空欺负。据说,上学期英语考试,他得了满分,而在我的电脑里下五子棋,他竟能连连获胜。典型的初生牛犊不识雏鸟,需要加强综合知识的训练。
数亩荷塘,波泛清涟。荷叶如盖,亭亭玉立。白花红花,高高低低。一条受惊的小水蛇在水面迤俪而行,消失在一块贴水的荷叶下。一只黄苇鳽在密密的荷叶下,两爪抓住一根荷梗,眼睛盯着,在觅食鱼虾或青蛙。这小场景很有画面感,恰似明末画家文从简的《水面闻香图》。它突然瞥见我,吓得溜进荷塘深处。
荷塘边,有一条小水沟排水,涓涓细流,潺潺流淌。水里有一些小鱼苗,一厘米长,呆头呆脑,是水鸟们的小点心。我逮住几条,放入矿泉水瓶。
一处狭长的山丘,是毛桃林。秋天的桃林,颓败的桃林。不是春天的桃林,灿烂的桃林。树林里喁喁有声,不是剪径劫道的土匪,就是承包土地的主人,不禁想起“种桃道士归何处”“牧童遥指杏花村”的诗句。
这片山丘之上,还有大片优美的树林、田园,两条蜿蜒的小路,连接南湖湖畔和学生宿舍。女生宿舍之后,还有一片草坪,一处幽静的池塘,古色古香的……
“不,我要去看大鹅!”小男孩牛牛似乎是意志坚定的革命家。
我似乎看见前面大片的草地上,一头水牛悠然吃草,旁边站着一个红胡子的爷爷,或是牛背上伏着一个顽皮的牧童。水牛的粉红舌头搂起一撮撮青草,用两排宽大的白牙切断,卷进口腔,稍加咀嚼,就吞进宽敞舒适的房子里。那牧童不是牛牛,牛牛只会做作业,只会低头吃草。为此,他满口的牙齿越磨越小,越磨越黑,他妈妈却推说是糖吃多了。
“鹅池怎么还没到?”小男生有点急燥了,老是忽略事物之间的时空联系,恨不得自己是吃菠菜的超人,或是科幻片的制作人。
晨风习习,助我飞奔,几分钟后,鹅池总算到了。不是王羲之练习书法的那个,而是供应城里人日常肉食的这个。几天前的早晨,我来过这里,一池大白鹅,沸反盈天,勾起人无限的欲望。是欣赏,是进食,还是别的什么。还有一个大胡子,拿着摄像机似的器物守在一边,不时拍照,貌似不道德的偷拍者或偷蛋龙。
今天,鹅池空荡荡,水面惟有两三条无知的小鱼跳跃嬉戏,几只空灵的水马走走停停。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只见大群大群的大鹅们在远处的鹅棚前梳理,张望,犹豫,怨恨。它们似乎早就预感到小帅哥牛牛的光临,特地在家里争相梳妆打扮,好被他选中带回东北去,与那里的丹顶鹤比美升天。
没想到这位小哥来得太早,它们还不到出门见人、献技献丑的时间。到了傍晚,池塘里的大鹅们都会被赶进鹅棚,防止坏人偷窃,防止受寒。
我似乎听见鹅池主人的心里话:嗯,那里跑来的是一位带小翅膀的天使,千万不要离鹅群太近,免得被他蛊惑,全飞去做了天使。那里跑来的是一位英语考试得满分的优秀小男生,考试忌讳鸡蛋鸭蛋,千万不要看见大鹅下蛋的样子。还是等他跑过去了,再放鹅群下池吧。
此时,太阳已高出远处的狮子山,形同春节玩狮子用的绣球,镶嵌在南湖上的镶有金边的一片长烟下。观近处池中大鹅之不得,赏南端墓碑之不敢,我们只得绕道拐入真正的校园,一个宽阔的绿色世界。
暑假里,校园如鹅池一样空荡荡,只是高楼、绿树、马路、汉字、老人、小狗、蚊子、飞鸟交错的世界。好不容易,见两个女生拿着饭盒走出来,做交头接耳、楚楚可怜之状。都是短裙白腿,春光潋滟。
我问:“那左边的阿姨漂亮吗?”
牛牛答:“不漂亮!”
我问:“那右边的呢?”
牛牛答:“不漂亮!”
嚯,小男生的选美标准太严酷了,比起电视剧《还珠格格》里的容嬷嬷,还叫人抓狂。我简直有些出离愤怒,或者叫嫉妒,难道他们北方的女孩不是黄泥巴捏的,都是冰雕玉刻的?
“你别叫她们阿姨,要叫大姐!”我忽然意识到辈份的问题。如此强调,企图用辈份来弥补自己审美能力的不足。其实,小男生白净的小脸还未长出痘痘,他可不是戏曲《小放牛》里与小村姑嬉戏逗趣、骗吃骗喝的小牧童。
“叫老姨吧!”他笑了。他的真正老姨要是知道他拿美女学生跟她作比,肯定咧嘴大笑:“好吧,给你十块钱买玩具枪去!”
太阳炙烤着大地,像是烘烤着面包。太阳已经很大很老很毒辣了,校园里一片空白寂寞,没啥可看的热闹景观。没有五彩斑斓海陆空儿童乐园,没有绝地拼杀少年魔鬼集训营。在一个摊点喝了一瓶饮料后,牛牛即表示可以回去啦。
湖畔附近的学生食堂边,曾经有个书摊,我买过一套《王小波文集》,文字富有创意,直指人心。仔细翻阅,竟有几个错字,似乎是高仿盗版,令人进退两难。如今是暑假,摊主早躲在家里吃西瓜喝凉茶去了。有个学生写过一部名字很后现代的长篇小说,在食堂边的栅栏上拉一幅标语做宣传。如今的大学生,商品经济和文化消费的观念,早已是深入骨髓,乐在其中。
学校大门外的菜场里,有很多新鲜的蔬菜、水果,还有三家旧书店,一家洗头很卖力的理发店,还有……可是,倔强的牛牛说:“该回去了!”
“再玩一会儿吧。”我动用了乞求的语调。
“回!”老牛语气坚定,像个小领导。
他对以上这些文化啊消费啊什么的,压根不感兴趣。他只要求赶紧回去,因为已经“到此一游”了。这就是大人与小孩的区别,人类与牲口的区别。
我骑车飞快,老牛撒一泡尿的工夫,我们就穿过了这个氤氲馥郁的校园世界,轻舟已过万重山,回首已是百年身。到侧门的菜场,正式吃早饭,再穿进校园正大门,从南湖边毛竹森森的侧门穿出,在南湖大道上飞奔,迎着无比灿烂的阳光,穿过南湖大桥,于是结束了星期日的放牛之行。
车一进我们小区大门,后座上的小男生就自编自唱起“狮子山,狮子山……”,曲子原始而含混,样子很是满足惬意。这不禁令人想到文艺发生学的问题,“杭育杭育”,“飞土逐肉”。这就是他的乐趣,一个小男生的乐趣!
吃饱青草的牛牛,不再无理取闹、哞哞乱叫,这一天里,果真很安静,用西蜀的土话讲:很巴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