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貂獲美国2017年漢新文学小説佳作獎)
女友有要緊事回臺灣處理,火燒眉毛似的,後天就走,拉我去曼哈頓公園大道旁一家中餐館的衣帽間做臨時工,扔給我這個活,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她跟我說,這個工容易做,客人來了把大衣交給你,你掛到鈎子上給他一塊牌子,他會給你小費,客人有好有壞,小費給多少都是沒有一定的,反正你別的不要管,千萬把好客人記住,不要給好客人Check,記住他們的臉,記住它們的大衣,他們會給你很好的Tip,這工掙錢跟撿錢般的容易。
有時候來十個客人,每個人給你兩個誇脫,加起來不過五角,可是一個好客人,一次就给五元十元。這種好客人可能你會看到的,只要稍稍留意一下。
我問她這怎麼看。
她說有的人進入餐廳後,領班,帶位,企枱都前呼後擁來迎上去,甚至老闆也會湊上去,就一定是好客人。
他們的大衣脫下來,自有人接過來交給你,並且交代你不要牌子,你就小心記住他們的臉,什麼特徵,坐幾號桌子就行了。
下午三個小時午飯時間,也不緊也不慢,大部分是從辦公大樓出來的客人,吃得快,走得快,川流不息,一個上午做下來,滿滿一抽屜鈔票,竟然比我平時做十個小時的收入還多了許多。
心還是虛虛的,好像是別人的錢,我低下頭把它們理在一起,還有好幾個穿了衣服就走的,也沒給小費,這時,我趕緊把臉扭開,免得讓人誤會我在窺測他。
一對歡樂的男女青年,穿了一件黃色的夾克,拿了一隻挎包,女的存了一件紅色風衣,臨走時再三向我道謝,我也跟他們說再見,他們出了門又返回,急急的說對不起我忘了。
我也沒聽完他的話便不好意思地說:“別介意,沒關係。”
但是那青年窘了:“我忘了我的圍巾。”
“哦,在你的袖子裡。”我俯身過去從他垂下來的袖口處,幫他抽出了圍巾。
“謝謝你這是你的”。他這次理會要給小費。
他走後,責備自己不持重,這錢好像是我自己去要來的。
一百多種名酒,在幽暗的深燈下閃光。電話鈴時而作響,外賣生意很忙。我就佇立在僅可容身的衣帽間裡,領班走來告訴我,等一會兒有好客人來,已經訂位了。你可以先出去休息兩小時,五點回來就行。
晚上的客人大多是派對,存了心來請客,出手大方,餐廳不大但氣氛很熱烈,七點,老闆從玻璃窗外看見一輛黑色賓士停在門口,就關照手下恭候。
司機出來開了門,一個梳戴安娜王妃髮式的豔麗女人就跳了出來,後面跟出來一個白髮紳士,兩人都穿一身白,女人筆直望著前方,在夾道的問好聲中,不露一絲笑容地走到衣帽間門口,兩肩一聳,一件噴香的白色狐裘就滑落在後面的老紳士手中,自己目不斜視的走進去,早有人拉出椅子,墊到她屁股下面。
我屏住氣掛好兩件大衣,當然沒有牌子,白色的狐裘中,散放出嗆鼻的香氣。面前人空空的,都跟了進去,寒暄問好,端酒送水,點菜上盤子。
我怔怔的倚在門邊,忽然進來一個人,坐到吧臺上,便有人立刻上前周旋,這人背靠著大門的大玻璃窗,一頭金黃色卷髮燃燒著,扔下一件麂皮名貴長大衣,我掛了起來。
他沉重地喝著酒,也不進餐廳,只隨便叫了一客炒飯,一條春捲,侍者先送來湯,他看也不看便推開了。侍者又替他把飯菜都夾到盤裡,他用手捏著春捲吃了半條,又咽了幾口炒飯,便揮手讓他們端了下去。
他沉重的歎息著,老闆等一夥早已在他身邊打轉,跟他聊天,他搖頭歎氣,啞著嗓子求他們每人陪他喝一杯酒,酒錢他來付,他請客,只求陪他說一會兒話,那光景簡直是活不下去的樣子。
大家都在忙,沒有人可以陪他說話,我也時常煩惱,也沒有他這九死一生的地步,這人可別去自殺。
他喝光悶酒付錢要走,向每人手裡塞一張鈔票,到我面前也付了一張,拿了大衣就走,他離開後,領班便問我,他給我多少,我沒看塞進抽屜裡,打開一看,原來是二十元。他素來只吃一點點東西,付好幾倍的小費,逢耶誕節復活節,他從前面發到後面,每人一張二十元,原來家裡開地下賭場,錢多得用不完,他卻苦惱的要死,上帝啊,你畢竟是公平的。
前面進去的兩個白衣人又出來了,自有人張羅著侍候“王妃”,那位老先生小心地奉承著她,她擺了擺手,被人簇擁著走出店門,便有人來告訴我,這位小姐是老先生的秘書,我說好大的架子,領班冷笑道,你沒見他那位太太,她來了,連老闆稍有伺候不到,她開口便罵。
老先生一周陪“王妃” 來兩次,吃完飯連帳單的名都不簽,店裡記下賬,分給每個部門可觀的小費。
這批人都住在公園大道上,因水門事件鬧紅的尼克森想搬進去還不行,這裡原是全世界最有錢的人的天堂啊。
就只要看那些大衣,你就可以明白了。八十個位置,一半男人,一半女人,一間衣帽間,經常同時掛著二、三十件烏黑發亮的貂皮大衣,款式簡直一模一樣,每一件都至少在5000美金以上,衣領後面都沒有衣鈎。
有一次四個人向我要大衣,可是給我的牌子上,沒有貂皮大衣。他們又掏不出另外的牌子,他們吃准了被人取走了大衣,哭天喊地的罵起來“:剛才有中國人來吃飯,一定是你幫助他們取走大衣,我們的兩件明克每件都好幾萬,我的所有銀行信用卡證件鑰匙都在大衣口袋裡。”
我總以為大衣再亂,也會各得其所,沒有亂子可鬧的,卻不料,也可鬧得傾家蕩產的,他們還一個勁的說我是丟了他們的大衣了。
最後我找到他們帽子上貼著屬於大衣的號碼,才幫他們找出來四件大衣,那個把我罵了半天的白髮老頭,把牌子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來了,他們都笑了。
老闆連忙打招呼,叫他們別給小費,實在對不起他們,讓他們久等了。
他們出門後,我問老闆,是他們的錯,為什麼要我向他們賠禮道歉,而且沒有小費。
老闆收斂了笑容,一臉的肌肉都垂了下來,他用一支粗大的水筆,指著我說:“記住,他們是有錢人,錢就是理,你永遠沒有理,他們永遠有理,就是這個理。”
OK,從這以後,我再不覺得這錢賺得輕鬆,但是反而自在了。
客人總是希望把許多衣服掛一個牌子,誰來取大衣,他們一夥人躲得的遠遠的,大衣一一件件遞出去,他們都穿完了,誰也不肯掏錢,就裝著在哪裡說話,說了半天把取大衣這件事忘得乾乾淨淨似的,然後,他們道了晚安,說了再見,跟領班拍著肩膀,同老闆親著腮幫,一溜煙地逃走了。把我晾在哪裡生悶氣。
有一個客人來吃飯,誰見了都背後罵,他一到電話也到,餐館外賣的電話打不進來,他自吹自己是一個重要人物,公司片刻離不開他,可是每個人都討厭他,因為他小費給得太難看。
另外一個客人進來,大家見了都稱他美國孝子,他攙扶著柱著雙拐的母親,一步一挪的走進來,小心地替她寬衣,扶她在一旁椅子上坐好,自己才坐下。走的時候先替母親穿好衣服,仔細地替他她系好圍巾,自己才匆匆穿上羽絨短大衣,半抱半扶著他的母親離開。
這雖然是一家高級中國餐館,卻沒有什麼中國人敢光顧,老闆讓穿著體面的華人做前面,後面廚房裡的打雜,送外賣都是洋人。
洋人進來,大半都是規規矩矩地跟著領班入座,進門己向他手心裡塞了一張大鈔票。期日到六點半,你如果不訂位,已沒有人可以進餐廳了。這樣做了近兩個月,收入十分可觀,在這兩個月裡,我什麼也不知道。只知道大衣,走出大門,一陣冷風刮過來,我就想,好天氣,這麼冷,大衣不會少了。
迎面走過來的人,沒到我跟前,我的想像裡,她己把大衣交到我手裡了。
對那些不穿大衣上街的人,便覺得他欠了我什麼似的不對勁。
穿著大衣的人,皮貨,毛貨,名牌,雜牌,我都清清楚楚。尤其是女人的皮大衣,是什麼皮,貂皮,狼皮,狐皮,豹皮,羊皮,兔皮,牛皮,蛇皮我都一目了然。
我自己,這兩個月裡,對我來說,最急需的,居然是買一件上好的大衣。
我最後鍾情於銀色的貂皮外套,那貂皮被修剪過,剩下底層厚茸茸的貂毛,顏色高雅,毛層柔軟,穿著並不華麗,卻十分暖和。
終於,我把大衣買回來了,用兩個月的小費,買了一件銀灰色的短大衣,那天氣開始暖和了,但是我還是穿了它去餐館了。
那天,快打烊的時候,我看看表,快下班了。正要準備離開的時候,先是入口的紅燈突然閃了一下,不一會兒,就有四個人走來掛衣服。
快要打烊了,我沒有留意顧客的模樣,替他們掛了四件衣服,一件是牛仔布夾克,洗的白白的,身架子很大,這個男子的肩膀好寬。一件是開士米鑲黒珠的短大衣,巴黎產品。一見件是藍白紅三色太空羽絨男服,另一件使用許多粗布拼起來的女上裝,肩袖及前胸訂了許多皮帶子,是時下最流行的蝴蝶款式,很象中國花旦雲肩,衣服花裡胡梢粗俗不堪,因為少見,倒有點稀罕,不免多看了一眼。
餐廳裡已沒有其它客人,他們喝的飯前酒,我想回家了,不想等他們的小費。
但是店裡的人都勸我別走,告訴我他們會給世界上最好的小費,他們手頭闊綽的令人吃驚,我說:“但是他們的穿著也太不起眼了。”
“你別多問,他們有錢就是了,你拿你的小費就是了,你別問那麼多。”
收银大几喀啦啦的響了,我知道他們要走了。店早該打烊了,他們吃飽喝足,扔下大把小費,過來取衣服,我把衣服遞過去,一個山一般的的男人,接過衣服分給他的朋友們。
山一般的男人塞在我手心裡一張鈔票,另一個人穿好衣服也打開皮夾想掏錢,那大個子男人說我己付過了,他身後的人遲疑了一下,仍在厚厚一疊錢裡抽出一張,朝我手裡放,說算了,她等太久了。
衣帽間裡的我,完全在陰影之中。等他們走過,我打開票面,一張二十元,一張一百元。難怪店裡的人說他們是最大方的客人,我心想。
我用一方絲巾兜住頭髮,蒙住了半張臉,下意識的看了一下表,原來已經是深夜了。
今年的春天冷得完全沒有春意,倒幫了我的大忙,我的足聲在寂靜的深夜裡,有節奏地敲響著,我往地鐵站走去,暗處霍地坐起一個人來喊住我:“小姐小姐我好冷!我好冷!”我哪裡敢停下來,空空蕩蕩的街上,我像逃命一樣的走開了。
我拐進人行道的暗角,黑暗攫住了我的身心,空虛與寂寞陡的襲來,這時,有幾個人笑嘻嘻地走過來,我聽到他們在談笑。
“這裡有個值錢玩意兒。”
“為什麼不要。”
“來吧。”
說時遲,那時快,他們已經包圍了我。我早已把一天的收入都放在貼身的衣袋裡,只有最後的一百二十元放在手袋裡,我連忙乖乖地把錢掏出來。
可是一眨眼的功夫,我的大衣已經在他們手裡。
“寶貝,是一件銀貂,給你了。”女的捧住了我的衣服。
我不敢反抗,雖然這件大衣他們唾手可得,我卻實足站了兩個月,看夠了客人恩賜的、不屑的、想賴帳的各種神色,是我每天用道不盡的Thank You來換取的,是我在漫長的一天一天、一文一文賺來的,我珍惜它,但我更珍惜我的生命,我石化在那裡了,手裡握著那兩張鈔票。
他們邊走邊笑,沒有人朝我多看一眼,向前走去。
離去的背影滑入我眼中,是一連串的皮帶子在晃動,藍白紅三色也自動的攝入我的眼簾,我不用再去看他們的臉,事實上,我現在所記住的也只是每個人的外衣,我知道,這批人正是店裡最大方的客人。
次日去店裡不久,我就私下告訴領班這件蹊蹺的巧遇,領班看了我一眼,問我:“他們認出你了嗎?”
我說:“沒有,他們是什麼人?”
“什麽人你别問,他們殺個人很平常,看見店裏送外賣嗎?他啥也不管,單子到去送貨。”
“你是说他們還會殺人?”我驚訝地說。
領班壓低聲音說:“你聽說過黑手黨嗎?”
“聽說過,可是他們那樣年輕,黑手黨難道不是老頭子嗎?”
“你永遠別讓他們認出來,認出你就危險了。”
“那怎麼辦?”
“要末,你消失,別來店裡了。要末他們消失,匿名電話告到政府去,抓到了還有重賞。一切都在暗中進行,電話號碼是公开的,打過去是保密的。要不,你去試試?”
……,……,……。
遲來的暮春,終於在燦爛的陽光中,逼出我燦爛的笑容,走上大街,己沒有什麼人拖著那沉重的大衣,我在陽光和風中,渾身輕鬆,滿心快樂。儘管我永遠失去了我的臨時職業,儘管是遲來的春意,畢竟是春滿人間了。我感謝造物主送來春天,使我終於從冬眠中醒來了。
用那筆可觀的獎金,我又買了一件銀貂長大衣。
顧月華簡介:
顧月華,上海出生,1963年上海戲劇學院舞臺美術系畢業, 1982年,赴美國紐約定居, 就職於華僑日報記者及紐約洛克菲勒中心珠寶界, 並在皇家珠寶公司擔任主管多年。在中國、美國、香港、臺灣、新加坡等地,均發表過小說、散文、詩歌及評論,紐約僑報的專欄作家。
新加坡文學書屋1984年7月出版《天邊的星》小說集,和美國,惠特曼出版社出版《半張信箋》散文集。鹭江出版社出版《走出前世》。
她的詩歌《帶血的桂冠》榮獲2002年的美國《彼岸》雜誌社《李白詩歌佳作獎》。
散文《祖宗在飲酒》獲文心社全球徵文一等獎。
散文《靈魂歸宿》榮獲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女性文學委員會的《新世紀海外華文女性文學獎》。
作品入選多部文學叢書,如《采玉華章》《芳草萋萋》《世界美如斯》《雙城記》《食緣》《花旗夢》等,文章入選人民日報海外版,文綜雜誌,花城,黃河月刋,美文,傳記文學等報刋雜誌。
紐約華文女作家協會會長,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會員,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