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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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夏夜来得迟,总要等热浪没那么大火气,才肯悄悄落下。吴秀美喜爱这个季节的夜,偶尔,她也会闭上眼睛,通过一口深长的二氧化碳与街边的老树细细拥吻。然而,她总是又猛地睁开眼,失了魂儿般地张大了嘴巴,仿佛随夜而来的不是风月星辰,而是一堆来戳穿她的鬼。

夜幕初降,吴秀美在单位门口等她的丈夫朱庆国。二十多年的婚姻到头来成了一纸合约,这两个人都没有想象中的悲愤,反倒是心平气和地接受了。现在,“妻子”和“丈夫”对他们来说不过是需要在外人跟前努力扮演的角色,至于俩人之间尚受法律保护的夫妻关系,也早就没了意义。日子过不下去了,好合好散的有,大打出手的也有,像他俩这样把结婚证变成赤裸裸的契约的,外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看出其中的门道。

俩人见了面,跟陌生人似的,谁都没搭理谁,可又不完全像陌生人,毕竟,生人打个照面,兴许还会柔和一下面部肌肉,即便互不理睬,神情也不必如此凝重。可是这二人的脸,总像个变硬发干的土陶,怎么看都是不自在。

这个时节,小区的野花正旺,一个个玫红色的小点仿佛许多只圆鼓鼓的眼睛,水灵灵地眨着。过了晚饭,长椅、石凳,还有花坛的水泥沿子上,三三两两聚着人。这就是夏天的夜。不用睁眼,只需稍稍竖起耳朵,就能听到呼啦作响的蒲扇夹带着并不猛烈的晚风,在虫鸣鸟叫中一路穿梭,直抵耳膜。这样的地方,没人红过脸,更没人起过争执,但朱庆国与吴秀美两口子却从没兴趣参与进来。的确,他俩总有太多更紧要的事需要动脑筋。工作干不出成绩,偏还想着一路高升;家庭一败涂地,又非得装出八竿子打不着的和谐美满。单是这些事,就足够他俩伤神。

紧绷了一路,进了小区大门,没经商量,也从没商量过,原本冷漠的两张脸齐齐换上了事先备好的表情。脸颊挂上了笑,嘴巴也传出了声儿,偶尔还会有几个亲昵的动作,总之,是谁看了都要说句“天造地设”的一对。朱庆国一抬眼,老远就看见了武大妈,慌忙迎上去。

“武大妈,遛弯儿呐?”

隔壁单元的武大妈,年轻时候就是一副矮胖身量,年纪大了些,脂肪的生命力反倒越发旺盛,走起路来满身肥肉四下里晃悠。听见有人招呼,武大妈眯缝着眼睛朝朱庆国瞅了一眼,又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吴秀美。

吴秀美五官娇好,笑的时候整个脸蛋仿佛一朵盛开的牡丹,让人忍不住欣赏。她对武大妈露出一个深切而热情的微笑,这下,便显得更加可人。

“呦,下班啦?下个班还得一起呐?”武大妈的大胖脸乐成了花,一边玩笑似的推搡着吴秀美,一边又抓住朱庆国的胳膊往吴秀美手里一摁,拱了拱肩膀,“你说,是不是想手牵手来着?是不是?”

话音刚落,仨人咯咯咯同时笑了,尤其是那两口子,偷偷瞥了眼对方,笑也就显得更加温存。武大妈只顾自己乐呵,至于眼前那俩人暗藏起来的不自在,压根就没觉出有什么不对。

武大妈这个人,说话时总喜欢把最后一个音节拉得足够长,直到肺活量不够用了才舍得换口气,笑的时候也是这样。眼看着与这两口子离了两步远了,她的笑还没能停下。然而,朱庆国这边,俩人故作出的那份柔情、那份甜蜜,早在与武大妈擦身而过的那一瞬就戛然而止。

“嘿,瞅瞅,瞧人家这俩人,”武大妈竖着大拇指指着他俩背影,“一个干部,一个老师,这感情,上下班都得成对儿地出、成对儿地回,我跟你说,俩儿子,老大20了,老二14,一个比一个懂事。”

“谁能不羡慕?你说,两口子过日子,不就得这样儿?”她又补了一句。

武大妈的嗓门儿就是小区里的喇叭,由此一来,整个小区都知道五号楼住着一个五好家庭、模范夫妻,男的是机关干部,女的是中学老师。朱庆国两口子乐意让武大妈这么到处说道,不仅乐意,他还得用各种方式鼓励她继续做这个大喇叭,不然,俩人辛苦立下的契约还有什么意义呢?

小区已有些年头,外墙墙皮要么落了,要么裂了。对于自己的苍老与衰败,一栋建筑本身是没有心思也没有能力去掩盖的,不像人。水泥抹的台阶,起了裂痕的木制扶手,深浅不一的涂料,满眼都是一栋老建筑必历的沧桑。二人一前一后上了楼梯,到了四楼拐角,走在前面的吴秀美忽地住了脚,拧着身子像个立起来又抽了筋的蜈蚣,不得不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定住。她歪着脑袋,聚精会神地盯着地上那团废纸,神色愈发凝重。皱着眉头给朱庆国使了个眼色,又朝自家大门挑了挑眉毛。这些让旁人看了莫名其妙的动作,朱庆国一下就明白了。他慌忙上来,也把脑袋凑过去,俩脑袋直勾勾地盯着地面,气氛一下紧张了。好一会儿,屏住的呼吸才缓出一口气儿来,转眼又带着一声更猛烈的喘息,返回到鼻腔。

地上那团纸,赫然印着他们大儿子小川学校的校徽,再仔细拼凑一下,那几个窝在一起的字就是小川学校的名字。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二人同时闷哼一声,怀着一种最真实的愤怒,起身回了家。

小川在本地读大学,本可以随时回家,但他压根就没主动回来过。以前,他总觉得自己打娘胎出来的时候就带了一团云,整日裹着他,害他喘不过气。后来他明白了,那让他窒息的云并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而是他的爸爸妈妈一个水珠一个水珠地绕着他的脑袋堆积起来的,就好比往树洞里扔石头把熊瞎子憋死那样,他就是那头熊瞎子。

“小川,你出来。”俩人阴沉着脸进了门,吴秀美先开了口。

小川一听这声音,立马觉出了不对,心里嘀咕着:“这又是怎了?进门就跟我甩刀子。”的确,进了家门,假朱庆国和假吴秀美都不见了,说话不必压着声儿,见了人也不必挤着笑。这会儿,真实的吴秀美用一种真实的语气与情绪喊小川出去,那声音闷冷,正是把明晃晃的刀子。小川还没想明白,紧接着又来了一句。

“出来!”啪,手掌打在沙发扶手上,那双刚刚还含苞欲放的笑眼没开出花来,反倒生出了钉子。

小川畏畏缩缩地从房间里出来。

“我问你,楼梯上的纸团是不是你扔的?”她问。

一听事不关己,小川也就没当回事,说:“不是啊。”

“说实话!”又是一刀子。

小川明显受了惊,脖颈忽地往后一抖,他有些怕,更有些气愤:“我说了,没扔。”

“小川,”吴秀美缓了口气,拿食指点着他,“最后一次机会,小川,我让你说实话。”

小川看明白了,这又是故戏重演。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他的母亲都不会听,更不会信。于是,他别过头去,冷哼了一声,心想:随你怎么说,大不了把以前受的冤枉再受它一遍。

这个冷哼果然把吴秀美激惹了,啪啪两下,小川来不及躲闪,脑袋便从一边扑棱到另一边,又从另一边扑棱回来,整个儿活生生的带着响儿的拨浪鼓。他舔了下嘴唇,还没尝到血沫儿味儿,咬着牙吼到:“你打,打死我最好!”

又是几个来回,吴秀美下手更重了。小川的脸瞬间像个涨红的馒头,嘴角也有了血丝。死在自己母亲手底下,说出去可能没人会相信,但小川从没把这种事排除在自己的生命之外。他不吭声,也不反抗,只是在脑子里想着今天是几月几号,他得给自己的死记下个日子,便任由她打。

小川的弟弟流儿,躲在屋里不敢出来。朱庆国呢?自始至终都坐在沙发上,往后仰着身子,大法官似的,旁听妻子对儿子的审讯。很多时候,朱庆国也奇怪。明明妻子与自己是一条道上的人,明明他们的人生追求、价值理念,包括对孩子的教育,全都有着惊人的相似,可为什么就是不能好好做对夫妻呢?眼看着吴秀美的气性越来越大,停不住手,又不能真让她把儿子打死,这时,他终于挺了挺身子,出了声。

“小川,”他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示意吴秀美住手,“你怎么就不能懂点事呢?你这么做,邻居会怎么想我和你妈妈?会认为我们不会教育孩子,教出的孩子没有公德心。你这是把自己爹妈的脸架在人家手底下,让人家打!”

朱庆国的这几句话,语气缓和、不气不恼,却让小川体会到一种实在的讽刺。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朱庆国,一边是仁义道德,一边又是虚伪与压迫,他的父母究竟是怎样把二者完美融合在一起的呢?他搞不懂。

他继续一副大家长的做派:“这楼梯是大家的,把垃圾随手扔在地上,这算什么样子?何况,你妈妈还是个老师,连自己孩子都教育不好,说出去,还怎么教育人家孩子?这些你想过没有?”

小川一个没忍住,就见他腮帮的肌肉斜斜提起,轻蔑地“呵”了一声,紧跟着冷笑到:“教育?”

搁在别人身上,不管什么原由,鄙夷与讥讽总会让心里气恼。但朱庆国不会,他是个理智的人,只要伤不了自己的实在利益,他是不会把所谓的讥讽当回事的。唾沫星子谁都有,能解决问题?他明白,有时候语言是划分利害的手段,但此时不是。所以,小川的情绪也好,讽刺也罢,他全都不会搭理。他的“体面”是衡量一切的标准,也是解决问题的根基。所以,他轻轻皱着川字纹,又开了口。

“你呢,现在就把那纸团给扫了,然后挨家挨户登门道歉,就说是一时大意,随手扔了垃圾,求人家原谅。”说到“挨家挨户”四个字,他故意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加重了语气,还拿食指尖一下下点着桌子。

听完,泪呼啦一下开了闸,在小川脸上连成线地往下掉。他抹了一把,抹不掉,鼻涕也黏糊糊地淌下来。

“我不去,不是我干的我凭什么道歉?”

“哦?”朱庆国不再那么好口气,像是在看一个忤逆他的俘虏那样,斜楞了一眼小川,“小川,我若是没有些依据,会随便跟你说这些?”

小川更加糊涂,他两手空空地来、两手空空地走,手里连个纸屑都没有,这又哪来的依据?

朱庆国倒是宽宏大量,继续说:“好,不承认没关系,我不逼你。我去,今天我就舍了这张老脸,一家一家挨着门儿地赔不是去,替自己教养出的缺德儿子道歉。这巴掌,看看,得一下下地往自己脸上扇。”说着,伸出手来,在小川眼皮子底下晃了晃,又装模作样地探出脑袋,往脸上啪啪几下拍打。

吴秀美听着,狐疑地转了下眼珠,立马明白了朱庆国的用意:“唔,唔,我跟你一起。”

说着,俩人就要开门出去。

“你们干什么!”小川甩着头地吼了一声,泪珠砸在地上摔成八瓣,“还不如打死我,你们这是逼我,逼我!”

对,朱庆国就是逼他,拿一个家长的权威逼他。大多数家庭霸权中,霸主往往会是赢家。他们的胜利并不是因为有合情合理的事实基础,也不是因为被压迫阶级不具备反抗能力。战事之前,发举战争的人总要对收益与代价进行反复考量,同样,在一个家庭里长期忍受压迫的人,也要对反抗的后果做出种种预判。家庭霸权有其固有的特殊性,对于霸主来说,情感不过是条锁链,把他与受他压迫的人聚在一个屋檐底下,但是,对于受压迫的人而言,情感却是反抗的最大阻碍。反抗是对谎言的拆穿,那么,能不能狠下心看着自己的爹妈成为众矢之的,便决定了一个霸权家庭的走向。

小川没这么狠的心,他爱他的爸爸妈妈,纵使他们让自己难过了一次又一次,他还是爱他们。所以,在这个家里,爹妈是地主,他就甘心做长工;爹妈上升到资本家,他也甘心变成没日没夜受剥削挨压榨的纺织工人。这样的家庭,道理?公理?不存在!那些四处嚎呼的自由、奋力谋求的福利,人家被压迫阶级都自愿放弃了,旁人再着急,又有什么用?

这会儿,小川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喊,倒是让朱庆国惊了一下,吴秀美却开了口。

“打死你?呦,我可不敢。”这阴阳怪气的话确是吴秀美说出的,不光说了,还做出一副胆小鬼的样子,摆着手地往后退。那一刻,她依然是个母亲,是一个早已失掉所有母性光辉的母亲。

一个人被绊倒的时候,有一切理由去寻求父母的关怀。可是,如果绊倒他的恰恰是他的父母,亲生父母,该怎么办呢?小川的大脑在那一刻失效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定在那里,不出声地哭。

朱庆国等得不耐烦:“诶,你去不去?”

两条腿灌了铅,嘴唇也抬不起,不说话,小川一寸一寸地挨到门口。

“你那脸,擦干净,”吴秀美瞪着他,“净丢人。”

“什么日子!”

咣当,门摔上,小川得顶着这张被扇肿的脸,为自己从没做过的事,在一个个外人跟前坦承自己的“罪行”。四楼拐角,那纸团仍在,小川恨不能把它碾碎喽。在碎了它之前,他取开看了看,确是学校的信纸,但是,是他学校的纸就意味着这纸是他扔的?离谱!

一家一户地敲门,按朱庆国教他的话,小川一字不落地说完。许多人活了半辈子,竟也是第一次遇上这情形,眉毛、眼皮、发梢、嘴角,没有一处地方不感到惊讶,也没有一处地方不替面前这个20岁的小伙子感到尴尬。各家有各家的事,外人总不好多嘴,便只能以“没事没事,这都不算事儿”来草草应付,末了,也会有个别的聪明人若有所思地拍下他的肩膀,说声:“好孩子。”

自始至终,小川没抬一下头,他的自尊不允许他与围观的人做出任何交流,甚至对视。没错,那一刻,他正是被锁在囚车里等待砍头的死囚,他需要向周遭的百姓低头谢罪,需要忍耐四面八方没有底线又失去理智的羞辱与谩骂。那一刻,没有是非,没有黑白,没有勇气。他没有勇气把真相大白于天下,那是他的父母,他不能。他不能为了自己的安生,转眼让生养他的人进了这囚车。

“喔,那目光,藏着刀子!呀,这语调,明显着是要剜我的心,还有一楼老太太的唾沫星儿,分明就是臭鸡蛋和烂菜叶子……”自尊让他着了魔,连关门声都是诅咒。

如此想着,他敲开二爷爷家的门,闷着头把那些话重了一遍。二爷爷没回答,只是探了探手:“小川,你进来。”

小川不动,二爷爷一把拉他进去。看了看小川肿起的两腮,给他倒了杯水,说:“小川,你别怕。”

小川心想,许是自己听错了,悄悄抬头看了看他。

“你别怕,”二爷爷重了一遍,“告诉二爷爷,这事是不是你做的?”

“你别怕”带来的感动一下酸了他的鼻子,低下头,没否认也没承认,二爷爷没再逼他。

“就算是你扔的,扔了就扔了,捡起来便是,”二爷爷拿杯底连敲了三下茶几,“这算哪门子事儿?这么拿捏孩子,有这么教育孩子的法子?”

好一阵子过去,花园里的人陆续回了家,周遭也没那么乱哄。小川还没回去,吴秀美趴门上听半天楼道的动静,什么声也没有。

“怪了,小川哪去了?”

“我刚趴窗户边儿看见我哥走了,出了小区了。”家里恢复了太平,二儿子流儿终于敢露出脑袋。

“走啦?”吴秀美尖着嗓子嚷起来,“发的哪门子神经?怎么着他了这是?好好的,说走就一声不吭地走了?莫名其妙呀是不是?”

她接着说。

“好吃好喝地供着,敢情落不着他一点儿好,”转眼看到流儿,一挥手,“哎呦,还有个不省心的,去去,把你手机拿过来。”

流儿看着吴秀美的一脸无辜,寻思着,若是我肯粗茶淡饭、粗布衣裳,能不能就把那属于自个儿的自由还回来?与那好吃的好喝的比起来,他的确更想要一些尊重与生命最本真的快乐。但他没敢问出口,也没想明白妈妈是真不知道哥哥为了什么事走还是在装糊涂,就没接话。

他乖乖进屋拿了手机出来,接受每天的例行检查。在朱庆国两口子看来,俩儿子必须是透明的,不经允许,连根汗毛都不能随便地掉喽。每天跟谁联系了、为什么联系、说了哪些话……这些统统得了解清楚,甚至于给哪个女同学回复个微笑的表情,都得被父母追赶着问:“呦,为了什么事儿给人家发这表情?人家姑娘漂不漂亮?看对眼了?我说,你可别这么小的年纪会学了耍流氓那套。”这都是常有的事。现在,查过手机,流儿就一五一十地口头汇报这一天发生的事儿,上了什么课、讲了什么内容、课间跟谁玩儿的、聊了什么天儿……也要一件一件地交代明白。每天跟个犯人似的接受爹妈的拷问,流儿这孩子,神色里竟看不出一丝气愤,哪怕跟小川似的,生气了就吵吵几声,总归是人的正常反应。但流儿从没这么闹过。他很聪明,他早就明白,跟父母斗,孩子所有的反抗终归是徒劳,所以,他把一切烦闷、屈辱、连同被碾碎揉烂了的人格和自尊,全都埋进肚子里。

二 

在小川眼中,四季的夜都是一样的,不过是冷点热点、风大风小的区别。与吴秀美不同,他不怎么喜欢夏天的夜。风里都是热烘烘的烧烤味,赶上暴雨天,还总是潮乎乎的,就像一团化了的棉花糖,强行糊在脸上,他讨厌这种感觉。他没有能力为自己安排一场逃离,便沿着通往郊区的路,越走越远。

这个城市的郊区还残留着早年间的印记,一些眼看着要倒塌的胡同在夜晚的黑暗中等待黎明带来的新生。放眼望去,没有星点灯光,偶尔几声犬吠,夜的安静才有些回响。人总是与环境融合在一起的,此刻,小川切身行走在这片城市罕见的安静角落,没有丝毫恐惧。头顶的树叶簌簌作响,他蹲下身去,似乎感受到洞口的蚂蚁正朝他齐齐奔来,又觉着连蚊子也变得友好,只是趴在他的手臂,却不肯开口咬他。他想融入昆虫的世界,钻进泥土里偷窥人间的秘密。他一面想,一面笑,一面体验着这样一种从未有过的安静与自由。然而,这感觉并没能让他的满腔悲愤得以舒缓,反倒像个循环播放的大喇叭,吴秀美“啪啪”扇他的声音、朱庆国阴阳怪气的语调,全都绕着脑袋嗡嗡乱叫。

这时,就听见咣当一声,连碰带绊,一个黑影压着小川,一屁股墩在地上。黑影拍着裤子站起来,刚说了句“兄弟,跟这儿蹲着吓鬼呢”,话音还没落利索,小川一个箭步冲过去,上来就是一顿猛揍。

他随了吴秀美的身材,个儿大、肩宽,有股子蛮劲。一拳接着一拳,一脚连着一脚,就跟大夏天的暴雨似的,有种谁都拦不住的狂躁。的确,小川的整个动作都是靠着一口气撑下来的,问他打的什么人、为了什么原由打人家,这些他全都不知道。他就是憋了一肚子的委屈、一肚子的愤懑,而这委屈、这愤懑又禁锢了他的头脑,使得他睁眼闭眼、吸气呼气、走着停着,统统都是朱庆国和吴秀美那两张凶恶而虚伪的脸。

这口气舒完,眼前的黑影蚯蚓般地软软倒下,一下慌了神。打完人,他才彻底明白过来。单听声音就知道他是真怕了,喘息只剩了吸气的份儿,生生不会呼气了。“这是我打的?”他既迷糊又清醒地在心里问了句,紧张地看了看自己发抖的拳头,“对,没旁人儿,这人就是自己打的。”这下可好,全身发了虚,俩腿软得站不住,一下墩在了地上。

这会儿,朱庆国两口子的教育成效可谓是真正显现了。打了人,小川最怕的不是自己将会面临什么,也不是眼前这人是死是活该如何急救,而是万分担心这事若是让父母知道了可就坏了,自己可就真的活不下去了。他准备跑,趁着天黑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但转眼一想,这不是胡扯呢吗,仅凭他这两条腿,能跑得过警察?想到这里,他扑棱站起来,既然跑不了,就得先回家禀告父母,好让他们有个准备,不然,警察冷不旁地找上门去,他的爹妈可就真没法做人了。

“非得打死我,”小川盘算着,“不被爹妈打死也得被枪子儿射穿,反正是死,那就死在父母手里吧,还能给他们个心理准备。”

瞧瞧,这就是堂堂机关干部和人民教师培养出的儿子。自个儿心气儿不顺,随手抓着个人就能一顿胖揍,打了人没想着伤到人家哪儿了、该怎么救治,而是担心爹妈跟自己没完、担心给父母添了麻烦。好家伙,一路踉踉跄跄地东躲西藏,鬼鬼祟祟地朝家走着。见着打电话的,就觉得人家是在报警。遇上个跟他对视的,就想着是不是便衣警察。好不容易挨到了家门口,他又不敢进去了。刚刚挨过爹妈的一顿打,可和这事比起来,算得上什么?最终,他还是开门进去了,从头到脚,连汗毛都吓得发抖,更别提那煞白的脸色了。

见他回来,吴秀美吐了口瓜子皮:“呦,还回来干嘛?走了就不该再来。”

小川就看着母亲的上下嘴唇开了闭、闭了开,耳朵里却藏着无数只苍蝇,嗡嗡乱撞,听不清母亲在说什么。吴秀美没再理他,由他跟个落汤鸡似的站着。好一阵子,他哆嗦着说了话。

“我……打、打人了,人、人倒下了。”

吴秀美嗑着瓜子的手停在嘴边,一脸疑惑:“你说什么?清楚点儿?”说着,拱起一侧耳朵,支楞着听。

“打人了,我。”他又不会吐气了,一个劲儿地吸气,一声接着一声,跟打嗝似的。

“打人?还倒下了?”她明白过来,也就那么一秒钟,连起身带冲到小川跟前,一个拳头甩过去,砸在他背上,“你个混账!你就是个混账!”

几乎是同时,听到动静的朱庆国难得慌了次神,从书房里出来。听见儿子打了人,第一个念头没想着人家挨了打的人怎么样了、要不要紧,也没想着问为了什么跟人打架,瞪着双圆咕噜咚的眼睛,急切地盯着小川:“有没有人看见?啊?有没有人看见你?”

小川呲溜呲溜地吸着气:“不知道,我不知道。”

“死没死?”朱庆国这才想起来问关于挨打的人的情况,并不是因为抱歉,而是要考量事情的严重程度。

“我我也不、不知道。”

“搁哪儿打的人你总知道吧,啊?搁哪儿打的人!”朱庆国急了,把脸放在小川的脸颊下边,仰着脖子盯着他问,“祖宗,您就是我祖宗!”

“往南走,那郊区,胡同,没、没拆的胡同。”不管是吓得,还是哭得,小川整个儿喉咙挤不出个清晰的字,勉强说完,散了架似的,往地上一蹲。

“哦,我知道,哦,小川,”吴秀美一听这地方,激动了,“小川,你快跑,赶紧跑,那地方我知道,连个路灯都没有,没人,没人,没人看得见。”一边连说了几个“没人”,一边转身就要给小川打包行李。

“糊涂!就你这么糊涂,才生出这么个败家儿子!”朱庆国一把拦下吴秀美,抓着她的胳膊,又猛地甩开。

这一甩,把吴秀美满肚子的害怕、紧张、愤怒全给甩出来了。她推搡着朱庆国,披肩长发在脸颊、鼻尖、眼皮上胡乱散开,尖着嗓子吼:“我糊涂?我糊涂你就是个混账!就因为你这么个混账爹才有混账儿子!”

堵在胸口的一股火撒出来,吴秀美的心绪逐渐平缓下来,接着问:“他不跑,还能怎么办?你告诉我,还能怎么办?人民教师培养出了个犯罪分子,呵,好不好笑?还有你,眼看着提拔副区长,打听打听,哪个罪犯的爸爸能当了副区长?”说到最后,吴秀美都能感觉到自己眼睛里的小火苗呼哧呼哧地往外蹭。

其实,无需吴秀美提醒,朱庆国自是想到了自己的提拔问题。毕竟,这才是他生命里的头等大事,也正因如此,他总能保持克制而冷静的思考能力。刚刚朝妻子发了火,已是失控。这时,他又恢复到惯有的理智,沉思了一下,说:“你抓紧时间把家里的存款拢拢,不管人家是死是活,咱都往多处赔偿,越快越好。我这就带他去自首。”

“自首?伸张正义?”吴秀美不理解,话里话外都带着刺,“你这是要让满世界都知道了这事儿,啊?你还怎么提拔?我还怎么上班?”

朱庆国看不上她的糊涂脑筋,也懒得吵架,便尽量心平气和地跟她解释:“正因为这样,才更应该这么做。咱必须照着道理做事,打了人,该赔钱的赔钱,该道歉的道歉,越是老师、越想提拔,就越得大公无私,你想包庇他?得嘞,搞不好咱俩都得搭进去。所以,咱得跟这事儿撇清关系,罪犯是罪犯,犯了法那是他自己的行为,跟爹妈扯不上。”

“咱得让人家说,通情达理的爹妈不幸有了个胡作非为的儿子,歉也道了,钱也赔了,谁还能说出咱俩的不是?难不成儿子犯了罪,这当爹妈的,老师也做不了、提拔也轮不上?”朱庆国补充到,“没这说法。”

吴秀美一听,是这么回事,点着头:“对,对,道歉,赔钱,让他去坐牢。谁还有理由罢了我的教师资格?”

这样,朱庆国拉着小川去了公安局自首,警察跟前,朱庆国本想着演出义愤填膺的好戏,好让办案警察帮着宣扬一下他的大公无私。然而,警察可不是隔壁单元的武大妈,见着什么就说什么。眼看着抡出去的胳膊还没到小川脑袋,嘴里那句“胡作非为的祸害”刚蹦出俩字,就被身边的警察一把薅住胳膊:“您是想怎么着?把他给打残还是打死?来,我给您腾地方。”说着,身子往后挪了挪,另一手指着小川。

朱庆国眼巴巴地瞅着被抓住的胳膊,愣了愣,笑眯眯地嘟哝着嘴半天没说出什么,转眼一想,这时候怎么能笑呢,立马又把脸沉下去。

“有动这脑筋的功夫,早干嘛去了?”警察松开手,冷冷地看着他。

警察就是警察!朱庆国暗自感叹,可惜了自己编排好的一出戏。没法子,他收了手,乖乖坐一边等着。

被小川打的那人并没失去生命,但死亡并不是法律审判的唯一标准。把小川送到公安局之后,朱庆国和吴秀美就再没去看过他,连律师也没请,一副是死是活跟他二人没关系的姿态。私底下却四处放了话,不是怒气冲天地嚷嚷“判他死刑,死有余辜”,就是各种各样的低头谢罪——“对不起社会,生养了这么个祸害”。

为犯了错的人考量他们需要付出的代价,是每一位法律从业者的职责。握在他们手心里的绝非几本简单的法律条文,也不是某个犯罪分子的非法行径,而是一个社会应有的公平与正义,是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人对国家与法律的最基本信任。法官并不神圣,检察官也并不伟大,神圣与伟大的是他们对这个世界的秩序所做出的每一份守护。

一年零八个月,这些时间,小川需要放下之前的一切,转而在那高墙之下接受自己应有的惩罚。一年零八个月也好,十八年也罢,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从此,他的生命内容将增添这样黑暗的一笔,在这黑暗一笔中,他曾对未来怀揣的那份希望,永远消失了。

这,又能怪谁呢?

三   

六百个日夜,小川每天都活在梦里。他想念爸爸妈妈,遇见爸爸妈妈;想念曾经的校园,遇见曾经的校园;想念街角的香草味冰淇淋,便遇见街角的香草味冰淇淋。偶尔他也会醒来,看着高墙上的电网和头顶那片狭窄的天空,竟有种说不出的庆幸。的确,他在这里感受到心灵最生动的自由以及人格最大程度的保全。在这里,他能牵住春天的手、吻住秋天的泪,能听到蚯蚓的欢呼、见证蚂蚁的雀跃。生命因此停滞,却也因此重生。

活在梦里的时候,他会仔细回想父母和弟弟的模样,想象着他们的眼角又多了两道细纹、双鬓会不会添了几根白发,想象着流儿是不是又长高了、五官是不是更明朗了。他想着他们、念着他们,他怕自己忘记,怕他们来接自己出去的时候会认不出他们的样子。这场梦做了很久,可是,在梦的外面,他的爸爸、妈妈,还有他的弟弟,竟从没来看过他。他便继续做着梦,直到高墙为他拉开那扇沉重的大门。

出狱那天,没人来接他。他不信,不信自己的眼睛,从太阳初升等到烈日当头,他熟悉的那三张脸仍然不曾出现。他便一步三回头地走着,走着走着就又返回去一些,伸长了脖子往监狱方向张望。直到走到了公交站,眼看着整条马路冷清得找不出几个人来,才心事重重地上了车。

这个城市的变化并不足以撼动他的记忆,但是,对这个世界而言,一年零八个月之后的小川,已经完全不同了。“刑满释放人员”将是他永生无法除却的标记,从此,他将意味着危险与丑恶,将面对来自这个社会的一切未知却又已知的挑战。

就在此时,他已然觉得公交车上的人全都在用一种躲避而又嫌恶的目光审视他,觉得车上每一双手都在捂紧自己的钱包、每一颗脑袋都在思考如何与暴力作斗争。其实,他们并没有。

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天色还没有暗下来,处处是春天的味道。万物醒来,人间依旧。有人觉得春天是生命的希望,可有人却认为,春天是人间的骗子。希望的归宿变为失望,所有烂漫与繁华,便也是一种悲绝。

小川像个挨了打的过街老鼠,低着头、耸着肩,两手贴着裤缝,一小步一小步地小心走着。小区还是这小区,花园还是这花园,他却再不是那个他了。

“小川?”一个声音寻着他的脸过来,“是你,小川!”

越不想碰见人就越碰见人。就见他蹭一下转过身,本能地往回溜,不想,那人一把拉住他:“哎呀,小川,你、你回来了。”

说话的人是二爷爷,小川像个被抓了现行的贼,眼神来回忽闪,嘴巴开开合合了半天没蹦出一个字。

“回来好,回来好,”听这语气,小川就明白,他进了监狱这事,果真是人人皆知,二爷爷接着又问,“你怎、怎回这儿来了?没去新家?”

新家?小川愣了,难道他的家不在这儿了?爸妈呢?弟弟呢?都不要他了?

小川一脸震惊的模样让二爷爷吃了一惊,心想,坏了,嘴巴快了,刚从监狱出来就给孩子这么当头一棒,但悔不能把话收回来,磕磕巴巴地张了几次嘴,也没找补回来。

同他一样,听了这消息的小川也是磕磕巴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总不能说,“我爸妈压根就没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没看过我一次,这搬家也从没告诉过我,我找不着家了”,他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最后,小川勉强挤出来个笑脸,一溜烟儿跑了。二爷爷想拉他没拉住,猛一拍脑门儿:“糊涂,真是个老糊涂!”

这人活着活着就找不着家了,怎么说都觉着不可思议。稍作冷静,小川就不再那么震惊,好像父母的这个做法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他不甘心就这么做个不明不白的孤儿,万一有什么误会呢?他决定去吴秀美的学校门口等她,毕竟,家可以随便搬动,但工作,他的父母是一定舍不得丢下的,在这点上,小川很是了解他们。

小川躲在一棵大树后头,眼睛不敢眨一下地死盯着学校门口。到了下班的点儿,一个熟悉的身形从里头出来,再一看,杏仁眼、樱桃嘴,巴掌大的小脸盘,就是她的妈妈。不过,她的眼角并没生出些皱纹,双鬓也压根没长出白头发,她还是那么漂亮温柔,与小川想象中的模样没有一点相同。

心心念念的妈就在眼前,他又喜又怕,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定在原地,一步也没踏出去。

这时,吴秀美也看见了他,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又看了一眼,接着便慌了神,像个旋转的陀螺,绕着四周扫视一圈,一把拽住小川,躲到没人的墙根底下。

“你怎么出来了?”上来第一句话,吴秀美就有些气急败坏,话里话外,好像小川是越狱逃出来的。

小川很激动,单是吴秀美的声音就让他激动,眼圈刷一下红了。鼻子酸了半天,支支吾吾地哼出一个“嗯”字。

吴秀美压根没心思听他说什么,再次骨碌着眼珠往周围看了看,回过头,语气依然不好:“你怎能来学校找我?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身份?”

说到这,她忽地想起什么似的,警惕地看了眼他:“小川,你可不是故意来搅和我的吧?”

小川一听这话,急了,连忙摆着手,脑袋刚刚抬了一下,又飞快地垂下去。

“最好不是,”吴秀美也不信小川能故意跑学校来让她丢人,冷冷地白了他一眼,“我可告诉你,你也别去找你爸,我一老师都没脸认自己的儿子是个罪犯,何况他那么个副区长。哦,你爸当了副区长了,你可小心着。”吴秀美话没说尽,转而狠狠挖了他一眼,小川猛地一哆嗦,立马懂了。

他不在乎吴秀美说什么、骂什么,既是做错了事,就得承受一切的惩罚。这道理他明白。可是现在,他迫切地想要回到家里,回归到一个供生命存续的家庭单位,但是,吴秀美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没了希望。

“小川,你是个成年人了,我们对你应尽的义务已经完全尽到了,你再来找我们,没任何意义。”

小川有些不明白,吴秀美的意思,人一旦成年,就不能再偎着父母,这一家人在一起也没有意义。可人要是都按着法律条文生活,要感情干嘛呢?18岁之前好好尽义务,18岁第二天孩子生了病了、遇上事了,做父母的可以不担心、不难过,而且还能言之凿凿地说句:“我们的义务尽完了,自己想辙去吧。”有这样的道理?法律能够主导人的情感、说有就有说没就没?何况,家人之间的倚赖,又怎能用冷冰冰的法律条文来界定?

小川一声不吭地听着,便怯怯地说了句:“你们搬家了。”

吴秀美恍然大悟,这才想到,小川是因为搬家这事才找到学校来。她恨恨地一拍大腿,拿眼角的光冷冷地斜着他:“啊,是。”

小川支楞着耳朵等着听她说搬到哪儿了、怎么过去,吴秀美却生生住了口,紧闭着嘴巴,不往下说了。“啊,是”,母亲这个“是”字让他明白,他确是被抛弃了,确是成了有父有母的孤儿,然而,他竟然连冷笑一声的底气都没有。这是自己惹下的祸根,得自己受着。

温柔躲进风里,在初春的傍晚与人间相逢。小川站的位置,刚好看到天边紫红色的晚霞,一点点散开,又一点点聚拢。他好像在梦里,又好像从梦里出来,可夕阳明明就在眼前,夜晚还在路上,又哪来的梦呢?

许久,俩人都没说话,末了,小川咬着嘴唇:“我走了。”说完“走了”,却一动不动。

等着他走,他还不走,吴秀美重了句:“成年人了,小川,你是个成年人。”

孩子毕竟是妈妈身上的肉,说完,自己也有些不是滋味,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胳膊,看看他的头发,又看看他的脸颊——头发短了,眼神暗了,皮肤也黑了。松开手,眼睛看着别处:“你弟弟,走了。”

“去哪儿了?”

“没了。”

“没了?”他问。

“好端端的,忽然就不见了,后来来了消息,说、说你弟弟上了那楼顶,跳……”吴秀美忽然提高了声调,说到流儿的死,纵使再狠心,也没能顺利说下去,但立马又委屈起来,“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搬家,俩儿子,一个进了监狱,一个自个儿从楼上跳了,满小区的唾沫星子,谁还能住得下去?孩子自己不争气,跟我们做父母的有什么关系……”

吴秀美还在嚷嚷,小川没心情听下去。死亡不是件随便的事,这么大的事,小川从没想过。但是眼下,他的弟弟死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自己选择了死亡,小川无法接受。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种什么样的心情,难过,为弟弟的死难过;愤怒,为这样一个本应璀璨的生命而愤怒。最后,他竟有一丝释怀,也许死亡是最根本的解脱,他这么想着。

这会儿,不知吴秀美怎么想的,翻开钱包,掏出些钱来,一把塞进他的口袋,塞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色很快落了下来,人世间这些上得了台面和上不了台面的事,统统被压在底下。小川捏着兜里的几张钱,又抬头看着深蓝夜空下的万家灯火,不知该去往哪里。钱不能随便花,花了就彻底没了。跟所有无家可归的人一样,他也沿着那些乱糟闹哄、一个城市最不体面的苍蝇巷子走。来回寻摸了好几趟,最后,买了三个最便宜的白馒头,往立交桥底下去了。

这时节,天气正好回暖,并不十分需要些坚实的墙壁和厚实衣物来挡风遮雨。小川刚走过去,就看见许多胡子拉碴的单身汉子,往张破烂席子上一躺,或是靠着个大纸壳子坐着。他们的皮肤都是一种没有生机的黝黑,许多双眼睛直溜溜地睁着,却都像远古人的骷髅似的,没光,没神。

小川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下,一抬眼,猛地吓一跳。眼前一个黑瘦得没了人样的老汉,死一般地躺在地上,再一看,胸腔有着轻微的起伏。小川愣住没动,就见那老汉努力睁着眼睛,紧盯着小川手里的馒头,伸着手够了够,嘴巴张得老大,就是出不了声。小川懂了,这是饿的,便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拿了个馒头放在老汉手里。纵是躺着不易吞咽,但那馒头到了老汉嘴里,在上下牙齿的粗略咀嚼之后,滋溜滑进了肚里。小川从没见过有人能饿成这个样子,就又拿了一个出来。这第二个馒头跟第一个一样,还没看出是怎么嚼的,就又不见了。就剩最后一个了,小川迟疑了一秒钟,转眼又把馒头递过去。这次,老汉拼着劲儿地挥了挥手,没接那馒头。小川又递了一次,老汉干脆把手攥成了个拳头,让小川手里拿的那馒头没处搁。如此,小川便从老汉身边离开,坐回自己的空地。

这事要放在以前,小川并不会这么做。爹妈让他买三个馒头,回来就剩一个了,那两个去哪儿了?给了谁了?为什么给人家?说的是不是实话?是不是自己把余下的钱给留下了?……若是随手给人帮个小忙得经受这么一连串的拷问,小川自认还没善良到以牺牲自己的消停日子为代价去做那举手之劳。但是现在,他受了高墙底下的教育了,懂得了不能伤人却也不能看着旁人在苦难里挣扎这样的道理,帮人,他高兴;不帮人,反倒难过起来。

小川没到这种地方来过,眼前人都是穷苦相,但他还是有些害怕。躲在桥柱子后头拿出那最后一个馒头,竟忽然想起以前吃过的好吃食。龙虾肉熬的粥、老铜锅涮的肉、春天的槐花窝头、秋天的奶油蘑菇汤……可是眼下,手里只有这么个白馒头,还是他从前最不爱吃的白馒头,他不能不感到难过。

活着没什么希望,死了也还不那么甘心。小川不知道世间有多少人怀着同他一样的心情这么潦草活着,但即便活得潦草,也得靠一日三餐供养。于是,天一亮,他就又沿着那些破败巷子来回寻摸。没技术没文凭,脑袋上还顶着个“刑满释放”的帽子,小川明白,就凭这样的现状,能在这种苍蝇馆子里挣口吃食都是极大的幸运。

事实也的确是这样。在这巷子里,吃饭的口粮是靠脑门上豆大的汗珠换来的,遮风挡雨的小窝是凭手脚上摞不尽的老茧刨来的。所以,当小川这么张细皮嫩肉的脸出现在“招工”那俩字底下时,直接就被一半人给否决了。而余下一半,一听“刑满释放”这四个字,也都“唔,唔唔”着没了下文。他怨不着人家,也不怨人家。“顺其自然吧。”他这么想着,老天让他活他就活,老天让他死他也绝不反抗。

就在这么些细窄破旧的巷子里,有一个奇怪的人,名叫“六子”,开了家“六子包子”。按理说,聚在这种小巷里做营生的人,没人嫌赚钱多,也没人嫌主顾多,但六子不这么想,也不这么做。明明是间小到只能放下两张桌子的门面,又明明靠着独门绝技引来了大量主顾,他非得搞个每天限量提供,卖完立马关门,关上门就骑着他那小摩托四处钓个鱼、野个餐,要么就是往巷口老头儿堆里一挤,斗棋、聊天,怎么开心怎么过活。

有人说六子的老婆跑了,打那起就一个人单着混日子;有的说六子之前做下过犯法的事,金盆洗手卖起了包子;也有人说六子是个孤儿,走哪儿哪儿就是家。说什么的都有,但从没人了解六子的真正底细,在旁人眼中,这个放着钞票不赚的人既然脑袋不傻,那便是个谜了。

小川注意到“六子包子”也是纯属偶然,过了早餐的点儿,别人的一天才刚刚开始,他就看见六子收了摊关了门,骑上小摩托一溜烟儿走了。一连几次,小川总见这“六子包子”大白天地关着门,好奇心也就越来越重。这天,趁六子关门前在铺子里抽烟,小川试探着进了这间包子铺。

五十多岁,有如夏秋交替时的叶子,精神头儿好的,且能继续欢腾;若是生命力不怎么旺盛,便就跟着秋天的风一点点入了冬。六子就是这么个年龄。翘着二郎腿抽着烟,见小川进来,不像个买包子的模样,跟没看见似的,眼睫毛都没动一下,继续抽着烟。而小川呢,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六子老板,不免要仔细打量一番。不高也不壮,皮肤不黑也不白,整体没什么出奇之处,唯独那双被细纹包裹的眼睛,似乎藏着东西,可又说不出那东西是什么。

见六子没丝毫反应,小川忽闪着眼珠不知该怎么办,哼唧了几声,半晌才清晰问出了“招工吗”这仨字。

六子这才转头多看了他几眼,看完又不说话,继续眯着眼抽烟,慢慢地吸,又慢慢地吐,吐完,还盯着烟圈若有所思。眼前这个人让小川想起了香港电影里的“大哥”,说话的语气、抽烟的动作……他越想越像。等得发毛,心想准是没戏,便转了身要走,结果,六子说话了。

“本地人?”

“是。”

“有地儿住?”

小川红了下脸,回答:“没有。”

六子又吐了口烟:“包吃包住,一月八百。”

简单的八个字,让小川犯了迷糊。没说不招工,也没问他干不干,那么,这是答应用他了?试探着“嗯”了一声,但一想还没把实情告诉六子,有些犹豫。说了,怕又被推辞;不说,放在心里是个担子,想来想去,小声补充到:“我服过刑。”

六子像是没听见,继续抽着烟。

“我服过刑。”他重了一次。

“哦,”六子抬了抬眼,“哦,过来。”

小川跟着六子往后走。后面半间房,一边厨房,一边仓库。六子进了仓库,把满地的米面粮油码成一堆,又把一张结了蛛网的折叠床打开,朝小川努努嘴,最后指了指厨房:“找着吃。”接着,一串钥匙往桌上一扔,转身走了。

就这样,小川有了一个带房顶的住处。虽然空气里满是白花花的面粉沫儿,地面上也积着一层层的油渍,但他再不是桥洞底下无处可去的可怜人,或者说,他依然可怜,只不过如今的可怜已经从物质存在的最底层有了上升。

人不能分三六九等,但是,若把“平等”放在现实里观察,这世界上也并不存在绝对意义上的平等。有人可以随心所欲挥金如土,有人却要为了生命的存续,忍着病痛同金钱苦苦斗争。现在,小川从之前那个说话考究、行事慎微的圈子进入眼前这个真实、粗犷、为了活着而努力活着的人群,他感到陌生。他从一群热情且努力的人身上看到人性最朴素的光辉,但恰恰是这种来自陌生人的温暖,让他一次次更加抗拒自己的过往与未来。

这家的阿姨送他一碗红烧肉,那家的大爷给他两屉小笼包,还有满胡同乱窜的毛孩子追在屁股后头“哥哥哥哥”地叫他……这些都让他难过。他总能在这些人的轮廓里找到爸爸妈妈,也总能从嗷嗷乱跑的叫喊中听到弟弟的声音。他不能清醒。

酒能让人没了思想,小川便爱上了酒。起初是几口几口地抿,后来是三五两地喝,再后来,不抱着酒瓶子直接睡不着觉。六子看出了不对,这天晚上,六子特意骑着小摩托回了趟包子铺,一推门,包子铺没闻着半点面粉香,整个儿刺鼻的劣质白酒味儿。六子抬头看了看招牌,没走错,这就是他的包子铺。

进了门,就见小川在地上坐着,怀里半瓶喝剩下的酒。听见有人进来,朝六子呵呵傻笑两声,一扭脸,又是咕嘟几口。六子有些惊,这还是当初那个文文静静跟他找工作的小伙子吗?他不敢相信。

正愣着,小川踉踉跄跄地朝六子过来,还没走两步,就扑通一下栽到六子脚底下。

“乖乖,这不年不节的,”六子一把拉他起来,拿手在鼻尖上扇着风,“赶明儿我得换个招牌,包子铺直接改成个酒馆得了,这味儿。”

“六叔,嘿,六叔,您来,”喝得醉了一半了,小川咧着嘴喊六子,又一拍被褥,“坐,六叔。”

“得,我坐。”

“六叔,您知不知道,人这条命,”他拍了拍胸口,“这条命,压根就不是自己的,不是。我得被人架着往前走,被人架着按他们指的路走,那就走到底走到死啊,没有!我没走到底,我走着走着就犯糊涂了,走着走着就犯错误了,走着走着就咣当,您听,咣当,掉悬崖底下去了,爬不起来了。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说着,眼圈红了,猛地灌了口酒,这下,分不清是动了情还是辣了眼睛,一圈泪颤颤巍巍地裹着:“六叔,您、您看我,多自由,一个人,该吃,吃,该睡,睡,是不是,多自由。您摸摸,摸这儿。”小川拽着六子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这儿,您摸摸,它不在这儿了,早就不在这儿了。”

“它走哪儿去了?”六子问。

六子看不出他是哭着笑了还是笑着哭了,两行泪噗噗往下掉,俩嘴角也使了劲儿往上提。小川没出声,但那嘴型明明是“回家”这两个字,停了一下,他又做出了“爸爸妈妈”这么个嘴型,六子一阵难过。

他没打听过旁人的秘密,但现在,即便不打听,也能从小川的话音里听出个大概。于是,一拍小川的脑袋:“瓜娃子,跟疯狗干架。”

“六叔告诉你,疯狗要不了你的命,除非你把自己个儿的命拱手奉到它眼巴前儿,明不明白?虎口且能逃出个活路,这么条疯狗还不能应付?”六子夺过酒瓶,往桌上一搁,“全凭自己本事,懂不懂?本事!”

“您不明白,六叔,您不明白,”小川起身就要拿回他的酒,“您不明白,我是……是被疯狗衔在嘴里头,嘴里头,跑不掉、跑不掉。”

“呵,就这么个怂货!”六子一甩门,“跟个酒晕子讲道理,我也是疯了。”扭头走了。

六子出了包子铺,想着过几天再跟他好好聊聊,哪想,没过两天,六子和平时一样开门做生意,一张字条溜着门缝飘到地上。

小川走了。

起初,小川不明白六子为什么留他,现在,他又搞不清六子为了什么不赶他。但他已然对不住了六子给的这份工钱,趁早走了吧。

他又回到立交桥底下。如果说上次来这儿还有些求生的欲望,那么现在,他的欲望全在手里那酒瓶里头,至于活着还是不活着,他觉得没意义。

人永远不能知道自己的结局。今天之前的小川,无论如何不能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酒鬼,守着别人家的灯火咽自己的心事。现在,他知道自己成了流浪汉这么个事实,却依然算不出这种毫无意义的人生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那天晚上,他顶着一头馊了的头发去巷子里买了一瓶酒和两个馒头,就那么晃晃悠悠地沿着路灯走。一抬眼,那不是流儿吗?旁边那俩人明明就是自己的爹妈!直愣愣地冲上去,一把抓住那孩子的肩膀:“流儿,流儿,你没死,我就知道你不能死。”

一转眼,又拉住旁边人的胳膊,哆哆嗦嗦地满嘴酒气:“妈,我错了,妈,您别生气了行不行,妈,行不行?带我回家,行不行?”

孩子爸爸就在边上站着,忍不住了。先把老婆孩子挡在身后,接着就是一拳,小川的脑袋皮球似的往后一抖,险些栽了跟头。

“混账东西!”

骂完,又是一拳。几拳下去,小川一点点倒下,可他好像不知道疼,嘴里还一遍遍念着“流儿、流儿”、“妈、妈”。舔了舔嘴角,一股血沫子味儿,竟嘿嘿笑出了声,又听他念叨着:“妈,你又给我打出血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前夜的云还未散尽,可天空的东北角却已经有了明显的亮光。一个馒头落在脚下,另一个滚到了路边上,他一个个地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土,又看了看碎了的酒瓶,一滴也没能留下。

小川回到桥洞底下躺着,觉着全身不自在,这也疼,那也痒,从头到脚像塞了棉花似的,提不起一点力气。那就闭上眼吧,可耳朵却关不上。他一会儿听见六叔叫他,一会儿又听到二爷爷喊他,最后,他又一次听到出事那天晚上吴秀美甩着巴掌抽他的声音,还听到朱庆国阴阳怪气地逼辱他。他想捂住耳朵,可一双手像是没了筋骨,一寸都挪不动。就这么不吃不喝一动不动地躺着,躺到全身没了一点温度、软和的肌肉没了一丝弹性,躺到从里到外散着臭味、从头到脚招满了苍蝇,才有人猛地一惊:“呀,这人,没了。”

对,没了,除了那么身发了臭的腐肉,一切都没了。他的记忆、他的梦想、他对世界的体验与探索,以及那些痛的、苦的、悲的、喜的,全都没了。

他就这么一个人悄悄死了。一只流浪狗哼哧着鼻子绕着他闻了几下,闻出两个发了霉的馒头来,顿了顿,就见它拧着眼皮上两股毛嫌弃地叫了声,紧接着,便啪嗒啪嗒地点着小蹄子一溜烟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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