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南乡村的小路上,孩子们放学归来。一个扎着羊角辫、斜跨着书包的小姑娘,她走得那么快活,像一条穿梭在村庄小河里的鱼儿。她从长着一排排茂密的针叶小树林拐弯处,一个蓄满黑黝黝苔藓的池塘边走过。那西瓜红的棉袄,异常鲜丽,点亮了池塘边的虫鸣与叶落。
不远处,一堵斑驳的石墙,阿三伯家的平房墙壁,该有些年月了吧!从记事起,就一直温暖地偎依着许多冬日晒暖的人们。妇女们嗑着瓜子聊天,或织着毛衣家常里短,还有一群孩子一旁奔跑游戏。近正午的冬日暖洋洋的,晒得妇女、孩子们的脸红扑扑的。其间,一个穿着崭新的粉红羊毛上衣的新媳妇靠着墙根,并不言语,右手不停地摘着毛衣上起的球儿,一颗一颗地闲闲地采摘着。她摘了并不马上扔掉,而是放到另一只雪白的掌心上,掌心如开出了朵粉红的小绒球花儿,渐渐膨胀壮大。她白净的、粉嘟嘟的圆脸,大大的眼,异常美丽,衬着那堵有了年月的斑驳墙体,简直是一副活生生的油画,一幅任何画家见了都会窒息的画。她,是贫困户阿三伯家的二儿媳妇,听说是个外地人,高中毕业大学没考上,一赌气就离开大山,辗转到这儿来。
那个斜背着书包的小姑娘快活地打她眼前走过,也许儿时的新媳妇也这样背着书包回家,新媳妇不禁多看了小姑娘几眼。她和她,四目相遇。小姑娘大大方方地微笑起来,露出友好的白白的牙齿。新媳妇也微微扯动薄薄的双唇,完美的唇线,弯月翘的嘴角,煞是好看!一个妇女说:“小丫丫,你跟她说几句话吧!她只会说普通话,我们都不会哩,她怪闷的。”“哦!”小丫丫也笑了,有点不自然地坐到新媳妇的长条板凳上,操着刚刚在学堂里会的几句普通话,不着边际地聊了起来。不一会儿,新媳妇要煮饭了,丫丫也跟着到她家去了,她俩坐在灶膛前一起往里面填稻草烧火。
一个周末的早上,丫丫跟新媳妇一起上菜场买菜,她们只买了一毛钱一斤的绿豆芽。新媳妇拿出一个红喜字脸盆到河边洗豆芽,河埠头的石板白白的,石板旁一棵老槐树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桠枝像老人枯瘦的手指伸向天空。她一根一根 摘下豆芽的头,极其认真地摘着,手里摘的仿佛是价值不菲的玉豆芽。豆芽头摘下不是丢掉,而是放进一个大瓷碗里。她雪白的手指在清水的滋养中,有着一种剔透的玲珑感,粉中透白,白里透着血管的青。丫丫看得入了迷,再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禁想如果这样一双手长在自己手上该是多好看。一个中年妇女来河边洗衣服,看到新媳妇如此洗豆芽,大概此生第一回吧!不禁瞪大溜圆的眼睛咋呼开——“啊!阿三家新媳妇咋这样洗豆芽,只怕一上午也忙不出一盘菜吧!外地侬啊!”一些好事感新鲜的人都往老槐树的河埠头看热闹了。她不急不燥,仍然极其认真地摘着她的豆芽头儿……
终于,新媳妇摘完了豆芽回屋了,人们也作鸟兽散。
新媳妇回屋后,用油炒了豆芽头,洒了几缕葱花,盛在双鱼戏水的平瓷盘一侧,作一条鱼状,拨出一点辣椒酱也成一条鱼状,黄红两条鱼头尾相衔,鱼头各一片芹菜叶做鱼眼,接着用开水煮豆芽茎,起锅前洒了盐,然后一根一根地往双鱼戏水大瓷里摆,横十根竖十根,如泥水匠砌墙一般,丫丫瞪大眼睛趴在一旁帮着数根数……不一会儿摆出一个平平正正的方块儿来,最后在方块上切一片圆红萝卜压俩片芹菜叶点缀。丫丫也常见母亲烧豆芽,有时油里炒一炒洒点葱,或直接往水锅里煮一大碗汤的,还从没见过做菜还能如此美妙地做出花样来。“哇,真漂亮!”她瞪得溜圆的眼里蓄满了新奇和佩服的光亮。
这时,邻家的阿铅嫂进屋来瞧,见了桌上的豆芽菜只咋舌挤眼,叫了声“绝了!”笑着走出门。接着,又几个妇女走进来瞧,又笑着走出门。丫丫不理会大家怎么形容新媳妇,反正打心底里喜欢上新媳妇了。
新媳妇嫁的男人早年就没了娘,家徒四壁,小学没上完,因缴不起学费就闲在家晃荡。如今,她亲姐留意张罗,才有了外地来的新媳妇。然而,他并不明白媳妇的心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哪怕就一样一毛钱的豆芽,他媳妇也能做出花儿来。她的男人回来了,揭开桌盖看了看,丢下两字:“闲得。”
后来,慢慢听闻:新媳妇那年高考落榜。她青梅竹马的意中人同年高考,他考上了。而她落榜了!一个飞龙在天,一个卑微到尘埃里,两家人原本默认的亲事就告吹了。那年暑假,她在屋后的溪边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老人说,从此溪水做菜可以不用放盐了。突然一天,她断然决定跟着村里的几个女子南下打工,永远逃离生她养她的故乡。她的他塔一样的身体挡不住她的决绝去意,她只身带着伤上路。打工并不容易,一个姑娘家举目无亲,只能听从老乡张罗相亲嫁人。
曾有人道:古往今来,大凡通小技而至于精者,心中必有大志存焉。似乎挺有道理,细细琢磨半日,又冒出一个截然不同的念头。新媳妇曾经的梦想在心头滚烫过,如今身落一个语言不通的荒村异地,一个烧菜的小技能做到令人叫绝,大抵不过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绝世孤独罢了。
菜做得趋于绝技,新媳妇深深地陷入这种嗜好。绝世孤独!年幼的丫丫不懂,村姑乡嫂不懂,她的男人更不懂,也许她自己也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