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芩小苓
夏夜的风吹得人心儿醉,李阿婆拿着一把芭蕉扇坐在门前的石凳上摇啊摇。
李阿婆打年轻时候起就特别爱说故事,天上的牛郎织女、七仙女与董永、刘海砍樵、海瑞罢官,一个个生动的故事从她嘴里说出来可有意思了。
我记得小时候,最喜欢的事情莫过于每一个夏天的夜晚。天上的星星亮晶晶地眨着眼睛,我们几个小孩子在石凳的旁边铺了一张芦苇席子靠在一起听李阿婆将每个故事娓娓道来。
过了这么多年,听故事的孩子们都已经漫漫地长大了分散在各个城市,李阿婆的扇子不知道换了多少把,门前的石凳也在岁月的洗礼中变得光滑圆润。李阿婆早已年过八旬,脸上每一道褶子都似乎是她说过的故事。
这次回老家,难得的是还能再听一次李阿婆说故事。
李阿婆的牙齿几乎全掉光了,说话慢吞吞地,有些漏风,像一个年久失修的风箱。她把背靠在石凳后面的大树上,一字一句地慢慢道来。
年轻时候的阿花可漂亮了,唇红齿白像从年画里走出的人儿。两根长长的麻花辫儿,走起路来一甩一甩地,可带劲了。不管阿花走到哪里,都会有年轻小伙儿偷偷地把目光飘过来。来阿花家提亲的媒人几乎踩破了门槛,可是阿花都看不上,她偏偏相中了村里一个最老实的男人。
那个男人叫大兵,长得憨厚淳实。可是啊,他不仅年龄比阿花大上七八岁,还带了一个三岁的闺女。大兵之前有过一个媳妇,不过两个人没在一起过多久,媳妇生下闺女后出了月子,就在一个夜里收拾了包裹悄悄地走了。为啥走呢,因为大兵家里太穷了。冬天衣服穿不暖,天天吃了上顿没下顿,把人愁得慌。
也不知道阿花背地里和大兵说了啥,大兵那个老实疙瘩头也不抬地跪在阿花家的门前说要求娶阿花,任谁拉也不起。门口站满了看热闹的人,阿花父母气得话都说不出。好吧,你不走,咱们走。阿花父母锁了门,拉着阿花去了亲戚家。
大兵生生在阿花家门前跪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阿花父母回来,大兵还是像个木头桩子一样跪着一动不动。阿花心疼地哭着“噗通”一声也跪到了地上,求父母成全。
这件事情当时在村子里轰动一时,谁也想不明白,阿花和大兵在一起明明就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两个人怎么就看对了眼。大兵那个平时对别人说话都不大声的人,竟能为了阿花抛下面子有勇气众目睽睽地跪在了阿花的家门口。
事情闹大了之后,阿花的父母把阿花关在家里问她村子里这么多年轻未成家的小伙子,为啥就偏偏选中了大兵。阿花哭着说,就是看对眼了,大兵保准能对她好。
阿花父母拗不过阿花,最终答应了这门亲事。
成婚后,大兵和阿花一直相亲相爱。阿花待大兵的闺女犹如亲生,据说在闺女长大成人后,亲妈回来寻过,闺女没有认回亲妈,只认阿花是她的妈妈。阿花也果然没有看错大兵,大兵不仅把自家的活干了,还几乎承包了阿花父母所有的农活。大兵身子骨壮,力气又大,一次能抗三大蛇皮袋小麦。
李阿婆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里都是笑意,深深地沉浸在往事中,仿佛又看见了力大无穷的大兵。
嫁汉嫁汉,莫过于穿衣吃饭。成婚后的阿花和大兵两个人夫妻同心,小日子虽然没有一下子过到小康的状态,但是总算告别了以前的饥寒交迫。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啊,再大得困难都能熬过。”李阿婆的瘪着一张嘴巴,褶皱的脸上神采奕奕。
“李阿婆,你说大兵有什么好?阿花怎么那么死心眼啊。”
大兵的好,是一点一滴看在阿花的心里的。一个人自己都吃不饱饭,还能多年如一日地帮助村子里的孤寡老人。他太实诚了,阿花说,就是光凭这一点,他就比别人都好。
阿花是个急脾气的人,嫁给大兵后,却几乎没红过脸。有时候阿花气急了,指着院子里的小狗对大兵说,对着小狗吼几句,小狗还知道“汪汪汪”地回几声呢。大兵怎么就能忍住,一点脾气都没有呢。
在父母眼里,曾经一度认为阿花是自家姐妹中嫁得最不好的一个。可是阿花却是笑容最多的一个,也是往娘家跑得最勤给娘家帮助最多的那一个。阿花父母是一直到老了,才明白阿花当初的选择很有远见。在大兵的支持下,阿花为父母养老送终,没有带着一点遗憾离开。
婚姻里,真真是应了那句话,“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脚知道啊。”李阿婆把扇子摇出了节奏,头抬起来不断地盯着天上的星星看啊看,说了一句非常孩子气的话,“人死了真会变成星星吗?”
“李阿婆,我猜这个故事中的阿花就是您吧?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儿的,现在阿婆还是这个样子呢!”
李阿婆笑出了声音,用芭蕉扇拍打了我的肩膀,又陷入了回忆中。
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大兵是在七十三岁那年过世的,他是在睡梦中悄悄地走了,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一辈子安安静静地,从来不愿意麻烦别人。儿女们都以为阿花会缓不过来,担心阿花会过度悲伤。谁知道,阿花把自己关了半个下午,就起来该吃吃该喝喝。
“大兵一辈子的愿望,就是希望阿花能够开开心心地,她不愿大兵走得不踏实。”
李阿婆讲完这些,直喊着累了,累了。这些陈年往事,她能够完整地讲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我搀着她,把她从石凳上拉起来。
“小二子(我妹妹的小名)怎么回来了?长得越来越像你姐姐了。”明明刚刚还在头脑清晰神采飞扬说故事的李阿婆这会又犯糊涂认错了人。
待李阿婆睡下后,她的小孙女和我聊起李阿婆的近况:“头脑清晰的时候越来越少了,经常认错人,有时候连大伯和二叔都分不清了。”
我想到刚刚李阿婆说故事时候的表情,脸上那种神往的姿态,关于阿花,关于大兵,那些生活的小细节竟是如同回到过去又重新活过了一遭。
果然是应了那句话:“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