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与闺蜜拼了命地一路颠簸奔赴浦市去见雪小禅,不是为了附庸风雅,只是想请教她几个一直想弄清的戏曲问题:魏良辅改良的水磨腔究竟是怎样一种细腻雅致的旖旎唱腔?为何每次见到细腻雅致,我却总是只想到那一字数绕的越剧唱腔?虽明白所指昆山,却总觉得天下最缠绵柔情、挂肚纠肠的唱段莫过于越剧沪腔,这水磨腔难道与越剧尽得渊源?
待赶到浦市青莲世弟时,才发现已是人多为患,楼下厅堂、楼上厢房及右进几间偏房几乎爆满。待用过丰盛的午餐后,人们小心翼翼兴致勃勃地扶梯而上,在古朴的雕花木楼上迎来一袭黑衣纱裙的小禅。
与我想象中柔弱温婉的形象相去甚远,雪小禅竟是高大俊俏、性格爽朗奔放的典型北方女子,用她自己的话说,实属于雌雄同体。
她说了些初见浦市的感悟,对被湮没在青石板小巷中那些乌漆麻黑陈年守旧的理发店、米粉铺、农具店及街面上青绿嫩葱的芹菜、白菜、青椒、茄子、大蒜等蔬菜充满新鲜感。最喜欢的,竟是浦市的茶馆,里面的脏乱,竟也成为她喜欢的理由:那脏乱里,无不隐藏着浦市人的DNA,是外乡人怎么也替换不了的名片。
平白无故地,便哑然失笑了。浦市茶馆记忆始自童年,自从母亲和二姨不约而同地招了浦市两岸的女婿,每年回乡便成了平生最痛苦又甜蜜的事。
父亲老家位于浦市对岸江东寺上游孝坪村,属怀化辰溪管辖,而姨父家则与父亲家隔江相望,位于浦市大码头上,上岸第一家茶馆便是姨父胞弟贵儿叔所开,风雨飘摇历经二三十年。
每回乘车七昏八倒地颠簸到浦市,第一站便是歇脚贵儿叔茶馆,等待父亲去浦市镇上找寻寨上卖菜人回到对岸去报信,让叔父派人摇船来接应我们。茶馆里始终是昏暗又喧闹的,屋顶悬一根黑线,线端吊一只明暗不究的椭圆灯泡,各色青壮老少或悠闲端坐灯泡下从容剥瓜子落花生喝茶,或涨红着醉熏熏的脸踩在一地瓜子花生壳上,拍桌子瞪眼睛地与人吹牛争辩,高声大喊:那条老物儿wer(多指老叟)算条卵!其言辞之直接了当鄙陋粗俗,实不负湘西猛汉之虚名。因此茶馆里鲜有女子光顾,大多是十里八乡的老物儿乡党们聚集一堂,张家长李家短,多少骨肉离散爱恨情仇的故事,就在这瓜子花生壳乱坠、唾沫星子横飞、高声笑语畅聊的茶馆里上演,人世间的丑恶良善、人情冷暖,也在这嗨聊中开花结果,在时光仿佛可以凝固的老茶馆里得以扬宣。
儿时的记忆里,对老家第一印象是在一片青青芦苇荡里,一条乌棚船摇摇晃晃将昏昏欲睡的我们晃荡醒来,睁开眼睛一看,四周迷雾濛濛,草色青青,一双温暖的大手将我抱过来又递过去,待我将眼睛转过来看着抱我的那个人,竟是一脸的坑坑洼洼麻麻点点,吓得我顿时张嘴就狠声大哭,一旁的叔伯们便哄然大笑,用浓重的沅水口音调侃起来:辛sen麻mo子,你帮人家ga伢e儿都骇哭了!原来寨子里的伯叔辛麻子小时候出过天花,忍不住奇痒用手去抠,却落下一脸黑色麻点。
沅江水面宽阔浩大,在我老家寨子与浦市之间,还有一绺长长的绿洲横亘江心,洲上长年芳草萋萋野树横生,让人一见倾心,只想溯游而去,然而这么多年都没能划船过去一亲芳踪,委实有些遗憾。
这次见了雪小禅,虽无机会近聊,甚至由于时间受限,取消了互动环节也不能提出心中疑问,却还是格外喜欢,终于见到自己喜欢的作家真人,知道她原来也是个活色生香的女子,在这同一片蓝天下,喜欢同样的事物:戏曲、文字、浦市、茶馆……
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能过江去看看,不知老家一切,可还照旧依然?
2017.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