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科在《玫瑰的名字》中借助老修士的口这样说道:“宇宙之美不仅仅来自大千世界千差万别的同一性,也来自它同一性中的千差万别。”
这样的语言来自技巧,也来自智慧。这句话当中的“宇宙之美”既可以解释世界之外的浩渺宇宙,也同样可以用来解释世界之内的种种纤细,具体的不同可能在于是谁在使用这样的观点了。人不同,千差万别。不同的人,也能在各自的观点中看到一样的本质。所谓分分合合,大抵如此!
我始终记得北岛在《失败之书》中曾这样讲述遇见金斯堡的场景,金斯堡在见到北岛时说:“看,我这件西服五块钱,皮鞋三块,衬衣两块,领带一块,都是二手货,只有我的诗是一手的。” 北岛在记述这段语言之前,还给金斯堡增加了一个形容词:得意洋洋!的确,对于艾伦来讲,他有得意洋洋的本钱。当我们大言不惭地讲述各种自以为是的道理时,可能最能让我们暴跳如雷的刺激就是:那都是些二手的道理。连我们说的语言都是如此!
在阅读一些文本资料时,更多的时候都在二手的文字和语言中再经转手一边,我们试图其理解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时,都得需要注意到这个“不知经过几手”的难题,试图将这些二手资料恢复到一手的状态,何其难也。也许按照当时的理解,即现如今的记忆,逐步的恢复一手的故事形态。这里面涉及到语境的问题。即便是发生在昨天的仿佛生猛的故事,到了今天都已经成为记忆了。按照记忆的方式去理解昨天,千差万别就会出现。至于昨日的你与今日的你在本质上并未发生某种质的改变,但一切都大大的不同了。
之所以引出这样一段十分绕口的话,其重点就在于我们是否已经掌握了按照当时的理解,即现如今的记忆,讲述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的方法。这一点黑泽明在《罗生门》这部电影中已经穷极了一切手段,试图告诉我们“发生”的本质,但事实上观众将再一次陷入混乱当中。
当将诸多的因素放置在当时的理解中,即放置在现如今的记忆中,我们或许发现情况只会更加混乱,若采用取巧的方式,将诸多因素一一摒弃在外时,“当时的理解”则可能变成“更加的不能理解”。二手甚至三手的资料就是那些诸多的因素,换一种角度来看,那些二手甚至是三手的资料其实就是时间的阶梯,我们顺着这样的阶梯攀缘而上,逐步的接近那个一手的“当时”。
原谅我采用了如此复杂的程序来说明时间的回溯性!
前两天读到一篇有关《论语》的文章,整体讲述阅读《论语》的感受。在那篇文章中,提到一个非常有趣的观点----整部《论语》是以“乐”为基调的。并在其文中引用先贤的考证,在整部《论语》中“乐”字的出现频次不亚于“仁”字,且在《论语》中没有“苦”这个字。由此可见《论语》的精髓是:快乐。
我不愿意将《论语》升级为哲学或是宗教之类的文本,我更愿意将其视之为一本文学书。正如杨绛先生说过:“四书中我最喜欢《论语》,因为最有趣。读《论语》,读的是一句一句话,看见的却是一个一个人,书里的一个一个弟子,都是活生生的,一个一个样儿,各不相同。”
这样的《论语》才是我喜欢的。
在读《论语》之前,我们不得不承认这部文本毕竟距离我们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了。它可以指明我们的文化来源,却不一定成为我们未来的必备。时间会冲淡许多的东西,包括思想。更何况在《论语》中记录的乃是日常的所见、所思、所言与所行。如果《论语》脱离了日常性,那么这部文本就失去了趣味。无趣的东西是不会讨人喜欢的。毕竟我们每一个人都不会“苦着脸”过一生的。这一点想必孔子也是身体力行的。
人活在世上都是艰难度日的。在《论语》中所体现的孔子,正是在应对艰难之境时仍能敞开心胸的人。后世之人常说《论语》是入世之学说,我想孔子所要传递和教给学生的可能正是这样一种态度:如何积极的应对人生。即便困厄,仍不失乐观。赵普说半部《论语》可治天下,其实言过其实了。《论语》可以诊治的,只有个人的内心。与天下无关。只不过在不计其数的几手翻云覆雨中,《论语》成就了现在的模样。多少有些让人敬而远之的神圣。
这或许就是孔子在其一生行事中最大的忧虑所在。很不幸,在孔子离世没多久,这些都变成了现实。《论语》当中的喜怒笑骂慢慢成为儒家的一本正经。在许多时候,孔子变成了与道德一词同义的词语。这种变迁的解释或许就是:时势使然!
文化,在一手接一手的传承中,就会出现这样的质变。正如我们现在说到孔子是丧家之犬时,仍然会有哗然之声。《史记》的记载中是这样记录孔子独立郭东门的形态: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之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孔子是笑着说自己是丧家之犬的。如果《史记》中记录无误的话,这样的老先生,我也愿意见一见!在这个年代里,自嘲与自黑是需要大智慧的。那时,更需要这样。否则孔子的弟子中不会有那么多人会追随他!要知道,追随孔子,绝非一件易事。若是孔子本人身上没有吸引人的地方,恐怕弟子也会如鸟兽般散去。那么是什么吸引这些年轻人呢?单凭依赖宣讲一个“仁”字怕是不能应对日常的。“乐”字可能更适合大家相处的每一天。孔子与弟子相处的每一天与我们当下需要度过的每一天没有什么大的不同,都是需要将一分种化作六十秒来过的。不吃饭,任是神仙也会脚软。
我想后辈可能最大的失败在于,真的只是将《论语》读半部。渐渐的还生出一些雄心壮志出来,在修齐治平中摸爬滚打一辈子,却发现没有找到一丝快乐的所在。从这一点延伸出去妄议一下,是不是大家觉得“快乐”这个词多少有些不正经呢!
人要正经起来,得“绷”着。至少我是这样理解的。难关面容会扭曲。
人在什么情况下最容易体现“快乐”是出自内心,而不是虚张声势呢?一般来讲,往往是处于困厄之际,最能体现。
这一点在《论语》中记述的孔子的行状记录中,以“厄于陈、蔡之间”为著名。《论语》中对于此事的记述反而简略。反而在《庄子》中《让王》篇,《孔子家语》中的《困誓》、《困厄》,如《荀子》中的《宥坐》篇,如《史记》中的《孔子世家》,如《墨子》中的《非儒下》篇,如《孔从子》中的《诘墨》,如《吕氏春秋》中的《任数》等等。
对于同一事件的不用描述,或是各方二手消息的讲述中,千差万别和同一性是同时出现的。在《论语》中记述孔子“厄于陈、蔡”,是事实陈述,而在其他的文本中则出现了孔子“厄于陈、蔡,弦歌不绝”的字样。在这里多了“弦歌不绝”四个字。身临其境的现场感逐步加强了。但事实上孔子是否“弦歌不绝”不置可否,但若是身临绝境还能慷慨而歌,不失为一种轻松面对未知命运的方法!
在《庄子》中的《让王》一篇中这样讲述: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
颜回择菜。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
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细人也。召而来,吾语之。”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于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执干而舞。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
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故许由娱于颍阳而共伯得乎共首。
在《荀子》中的《宥坐》一篇是这样写的:
孔子南适楚,戹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糂子皆有饥色。子路进问之曰:“由闻之: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不善者天报之以祸,今夫子累德、积义、怀美,行之日久矣,奚居之隐也?”孔子曰:“由不识,吾语女。女以知者为必用邪?王子比干不见剖心乎!女以忠者为必用邪?关龙逢不见刑乎!女以谏者为必用邪?吴子胥不磔姑苏东门外乎!夫遇不遇者,时也;贤不肖者,材也;君子博学深谋不遇时者多矣!由是观之,不遇世者众矣!何独丘也哉?”且夫芷兰生于深林,非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之学,非为通也,为穷而不困,忧而意不衰也,知祸福终始而心不惑也。夫贤不肖者,材也;为不为者,人也;遇不遇者,时也;死生者,命也。今有其人不遇其时,虽贤,其能行乎?苟遇其时,何难之有?故君子博学、深谋、修身、端行,以俟其时。
孔子曰:“由!居!吾语女。昔晋公子重耳霸心生于曹,越王勾践霸心生于会稽,齐桓公小白霸心生于莒。故居不隐者思不远,身不佚者志不广。女庸安知吾不得之桑落下!?
在不能用粮食裹腹之时,用语言来转移饥馑所带来的痛苦,也不失为一种方法。至少在内心深处对于这种旷达是澄明的。对于孔子“厄于陈、蔡”这一事件中的同一性而言,他与我们一样,也会饿!千差万别的地方在于夫子自道的喋喋不休。